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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期,補路工在灰塵裡孤獨地幹活。他很少費腦筋去思考自己是從塵土中來,也必歸塵土的道理。他花時間過多考慮的倒是晚飯太少,若是有吃的他可以吃下多少的問題——在這個時期,他從他那孤獨的勞動中一抬起頭來往前面一望,總會看見一個粗野的人影步行着走上前來。這在這一帶以前是罕見的,可現在卻已習以為常。那人影走上前來,補路工便會毫不意外地發現,那是一個几乎像野人一樣毛挺毿毿的高個兒,腳上的木鞋就連補路工看去也嫌太累贅。那人兇猛、粗獷、黝黑,浸漬了多少大路上的風塵和泥漿,漏染了多少低地沼澤的潮氣,身上粘滿了森林僻路上的荊棘、樹葉和苔蘚。
那個七月天的正午就有這樣一個人像鬼怪般向他走來。那時,他正坐在一道陡壁下的石堆上想方設法躲避着一場冰雹。
那人看了看他,望瞭望山谷裡的村子、風磨和懸崖頂上的監獄,在他那不明情況的心裡認清了這些目標之後便用一種勉強聽得懂的方言說:
「情況如何,雅克?」
「良好,雅克。」
「握手吧,那就!」
兩人握了手。那人在石堆上坐下。
「沒有午飯?」
「現在只有晚飯了,」補路工露出饑餓的樣子說。
「現在時興不吃午飯,」那人咕嚕道,「我在哪兒見到的人都不吃午飯。」
他拿出一個黑糊糊的煙斗,裝上煙,用火鐮點着了,叭叭地抽出紅光,突然拿開,用拇指和食指撮了個東西進去,那東西燃起了火苗,隨即化作了一縷青煙。
「握手吧,那就,」看完了這個動作,輪到補路工說話了。兩人再度握手。
「今晚麼?」補路工說。
「今晚,」那人把煙斗送到嘴裡,說。
「哪兒?」
「這兒。」
他和補路工都坐在石頭上,彼此默默地望着。冰雹在他們之間灑落,彷彿是小人國的刺刀在襲擊。村子上空的天終於放晴了。
「指給我看!」於是旅人來到山頂,說。
「看!」補路工回答,伸出了手指。「從這兒下去,對直穿過街道,經過泉水——」
「通通見鬼去!」那人打斷了他的話,眼珠對著景物骨碌碌地轉。「我不從街上走,也不從泉水過。那該怎麼走?」
「那麼!村邊山頂那一面,大約兩個裡格。」
「好的。你什麼時候下班?」
「太陽下山。」
「你下班之前叫醒我好嗎?我已經走了兩個晚上沒有休息了。我抽完煙,就會像個娃娃一樣睡着的。你願叫醒我嗎?」
「沒問題。」
旅客抽完了那鍋煙,把煙斗揣在懷裡,脫掉大木鞋,躺倒在石頭堆上,立即睡着了。
補路工幹起他那塵霧瀰漫的活兒來。這時含着冰雹的雲翻滾着散開了,露出了一道道青天,景物也隨之閃出一道道銀輝。現在用紅帽代替了藍帽的小個子補路工似乎被石堆上的人形迷住了,眼睛常朝他轉過去,手上的工具雖機械地乾著活,看來已沒有多大作用。那人那青銅色的皮膚、亂蓬蓬的鬚髮、粗糙的紅色羊毛帽、家織呢和野獸皮混雜湊成的粗劣衣服、因為生活困苦而消瘦的健壯的個兒、睡着時那慍怒而凶狠地抿緊的嘴唇,這些都使補路工肅然起敬。旅客走了許多地方,腳已磨破,足踝上有傷,流着血;他那巨大的木鞋塞滿了樹葉和草。走了那麼遙遠的路,這鞋實在太沉重。他的衣服磨出了許多洞,身上也有許多傷。補路工彎下腰想看看他掖在胸口或其它地方的秘密武器,但是沒看見,因為他睡覺時雙臂合抱在胸前,捂得緊緊的,很像他那根緊的雙唇。在補路工眼裡,深溝高壘的城市的柵欄、哨所、大門、壕塹、吊橋在這個人面前都如煙雲一樣容易消散。等到他抬頭看看地平綫和四周時,他那小小的幻想之中有許多跟此人類似的人影正在所向披靡地撲向法蘭西各個中心城市。
這人繼續酣睡。冰雹一陣陣灑落,陽光與陰影在他臉上交替,冰珠打在他身上噗噗地響,又被太陽化作粒粒的金剛鑽,可他全然不理會。太陽終於落了山,映出了一片晚霞,補路工收拾起工具打算下山回村了,這才叫醒了他。
「好!」睡覺的人用手肘撐起身子說。「山頂那邊兩個裡格麼?」
「大約兩個。」
「大約兩個。好!」
補路工回家去了,灰塵因為風向的緣故在他前面飛卷。他很快來到了泉水邊,擠進牽到那兒喝水的瘦牛群裡,向滿村的人耳語着,似乎連牛也通了消息。村裡人吃完了可憐的晚餐並不按平時的習慣爬上床去,而是走出門來獃在那幾悄悄傳播着一個離奇的消息。等到村裡的人在黑暗中到泉水邊會集時,又有一種離奇的觀望動作傳播開來: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的天空眺望,似乎等待着什麼。當地的主要官員加伯爾先生不放心了,一個人爬上自己的屋頂,也往那個方向看;他又躲在煙囪後偷看屋下泉水邊黑暗中的面孔,同時通知了掌管教堂鑰匙的聖器保管員,說不定過一會兒需要敲鐘。
夜色漸濃,颳起了風,圍繞着並孤立了古老的府第使之變得幽深的樹林開始在風前搖擺,彷彿在對那黑魃魃的巍峨的建築發出恫嚇。雨點像個急腳信使瘋狂地跑上了那兩排台階,敲打着巨大的門,彷彿要喚醒屋裡的人。一陣陣不安的風颳進了大廳,刮過了古老的矛和刀,再嗚嚥著刮上了樓梯,吹拂着最後的侯爵睡過的床邊幃幔,四個步履沉重鬚髮零亂的人穿過東西南北的樹林,踏倒了長草,碰斷了枯枝,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院子裡,在那兒點起了四把火,然後四散分開。於是一切又歸於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