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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街角距離閒逛和好奇的人很遠,婚禮的準備又極簡單樸素,因此不一會兒工夫醫生、羅瑞先生和普洛絲小姐就發現只剩下自己了。他們進人古老的廳堂那清涼可人的陰影中時,羅瑞先生注意到醫生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彷彿高舉在那兒的金胳膊給了他狠命的一擊。
他自然曾狠狠地壓抑過自己,壓抑一放鬆免不了會產生反彈。但叫羅瑞先生着急的卻是他以往那副恐懼而茫然的樣子又出現了。他們上樓時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頭和淒涼地裡進自己房間的模樣使羅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闆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馬車旅行。
「我認為,」他着急地想了想,悄悄對普洛絲小姐說,「我認為我們現在最好別跟他說話,也別去打擾他。現在我得回台爾森去看看,馬上就去,立即回來。然後我們就帶他坐車下鄉去逛一逛,在那兒吃晚飯,然後一切就會好的。」
羅瑞先生進台爾森容易,出來卻難,他在那兒耽誤了兩個小時。回來時他沒有向僕人詢問情況就徑直爬上了古老的樓梯,走進了醫生的房間。一陣低低的敲打聲卻阻止了他。
「天吶!」他吃了一驚,說,「是怎麼回事?」
普洛絲小姐滿面驚惶地在他耳邊說,「啊天吶,天吶!全都完了!」她絞着自己的雙手叫道,「向小鳥兒怎麼交代?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做鞋呢!」
羅瑞先生竭盡全力讓她平靜下來,自己進了醫生的房間。板凳已挪了過來對著日光,醫生低着頭正忙着,跟他當年見到那鞋匠幹活兒時一樣。
「曼內特醫生,我親愛的朋友,曼內特醫生!」
醫生望了他一會兒,一半是疑問,一半是因有人對他說話而生氣,隨後又低下頭幹起活兒來。
他已跟過去做鞋時一樣脫下了外衣和背心,敞開了襯衫領口,就連那憔悴枯黃的臉色也回來了。他幹活兒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煩,好像不高興受到了打擾。
羅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兒,說那鞋式樣和大小都老式,又撿起他身邊另一隻鞋,問那是什麼。
「是年輕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噥說,並沒有抬頭看。「很久以前就該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內特醫生,你看看我!」
他服從了,是以前那種機械的、馴服的態度,活兒卻沒有停。
「你還認得我嗎,我親愛的朋友。再想想看。這職業並不適合於你。想想吧,親愛的朋友!」
要讓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辦不到的。要他抬頭,他倒偶然抬頭望望,但是無論怎樣勸說,他也不說一句話。他老是幹活兒,幹活兒,幹活兒,一聲不響。話語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沒有回聲就牆壁上或是進入了虛空。羅瑞先生能夠發現的僅有的希望是有時他會自己抬起頭來,臉上似乎有一種好奇或惶感的表情——彷彿想回答心裡的某些疑問。
羅瑞先生感到有兩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對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對所有認識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絲小姐合作採取措施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對了外宣稱醫生身體欠安,需要徹底休養幾天。為了對他的女兒進行善意的欺騙,普洛絲小姐必須寫一封信去,說是醫生到外地出診去了,還提到他一封並不存在的親筆信,說是只有潦潦草草的兩三行與此信同一班郵車寄給她。
除了採取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羅瑞先生也希望醫生就自己恢復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羅瑞先生還準備採取另外一個措施,要對醫生的病找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了斷。
懷着他自行恢復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個措施得以實現,羅瑞先生決定專心地觀察他,而且儘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台爾森作了安排,請了假,在醫生的窗下住定下來。
不久,他就發現跟醫生說話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因為一逼他說話,他就煩惱,從第一天起他就放棄了那種打算,決定只讓自已一直留在他面前,作為對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覺的一種無聲的對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讀書寫字,而且用種種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這屋子並不是牢房。
頭一天曼內特醫生吃着喝着給他的東西,乾著活兒,一直幹到天黑得看不見活兒為止——就在羅瑞先生無論如何也無法讀書寫字之後他還幹了半小時。然後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這時羅瑞先生站起來對他說道:
「你要出去一下嗎?」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着兩側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尋着,並以固有的細聲重複着: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說為什麼不可以呢?卻沒有出聲。但是,羅瑞先生覺得當他在昏暗中躬着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着膝頭,雙手抱著腦袋時,他也在以某種模糊的方式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這裡看出了一個有利條件,他決心抓住。
普洛絲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兩班,在隔壁屋裡輪班觀察着他。醫生在睡覺之前來回走了許久,但終於躺下之後便立即睡着了。早上他安時起床,然後徑直走到凳子邊去開始幹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