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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要,」克朗徹反駁道,「做一個誠實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夠了,至於你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從丈夫的老婆是不會干擾他的業務的。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很虔誠的女人麼?你要是也算得上虔誠的女人,那就我一個不虔誠的給我看看!你心裡沒有天然的責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長不出錢來一樣。應當往你腦袋裏敲點責任感進去。」
這番咒罵聲音很低,終於以那位誠實的生意人踢掉腳上滿是泥土的靴子,然後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結束。他的兒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見他躺在床上,把兩隻生鏽的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着了。
早餐並沒有魚,別的東西也不多。克朗徹先生沒精打采,一肚子悶氣,把一個鐵鍋蓋放在手邊作為糾正克朗徹太太的暗器,準備發現她有做祈禱的跡象時使用。他按時洗漱完畢便帶著兒子從事名義上的職業去了。
小傑瑞腋下挾個小板凳,跟在爸爸身邊沿著陽光普照的擁擠的艦隊街走着。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獨中跑回家來時那個傑瑞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隨着白日而更新,他的恐俱已隨着黑夜而消逝。就這個特點而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艦隊街和倫敦城跟他情況相同的人也並非沒有。
「爸爸,」兩人同路走着時小傑瑞說,說時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離,當中還夾着一個板凳,「什麼叫‘復活販子’?」
克朗徹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說。
「晤!好了,」克朗徹先生又往前走,同時脫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鐵蒺藜,「‘復活販子’是經營一種商品的人。」
「經營什麼,爸爸?」敏鋭的小傑瑞問。
「他經營的是—一」克朗徹在心裡思考了一番,「一種科學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體吧,爸爸?」那活潑的孩子問。
「我相信是那一類的東西,」克朗徹先生說。
「我長大以後,啊,爸爸,也很想當個復活販子呢!」
克朗徹先生雖感到安慰,卻以一種恪守道德的含糊態度搖了搖頭。「那可得看你怎樣發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養你的才能吧!這種事儘可能別告訴別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適宜,現在還說不清。」小傑瑞受到這樣的鼓勵便往前走了幾碼,把小板凳放在法學會大樓的陰影裡。這時克朗徹先生對自己說道:「傑瑞,你這個誠實的生意人,那孩子還有希望給你帶來幸福呢。他倒可以彌補他那娘的不足!」
第十五章 編織
德伐日先生酒館的客人比平時來得早。早在清晨六點幾張黃瘦的面孔已在往帶欄杆的窗戶裡偷看,而那時便已見到許多人躬着身子、捧着酒杯。德伐日先生即使在生意興隆時也只賣一種很淡的酒。但他這一天賣的酒似乎淡得出奇,而且酸澀,倒不如叫「辛酸酒」,因為它對喝酒的人產生一種陰鬱的影響。歡快的酒神的火苗是無法從德伐日先生壓榨出的葡萄汁上燃起來的,它的酒渣裡也隱藏着一種在黑暗裡悶着燃燒的火。
這已是德伐日先生酒店裡連續第三天喝早早酒了。是從星期一開始的,而今天已是星期三。其實在早上喝下的酒還不如思考的多,因為許多男人從開門時起便在那兒溜來溜去,聽別人說話,自己也說話,而這些人即使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也是付不起酒帳的。可他們對酒店的興趣卻很大,彷彿可以買得起大桶大桶的酒似的。他們從一個座位到另一個座位,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溜來溜去,眼裡閃着貪婪的光,吞下的卻不是酒,而是話語。
儘管客人多得出奇,酒店老闆卻不見了,也沒有人想起他,因為踏進門檻來的人並不找他,也沒有人問起他。他們看到只有德伐日太太坐在櫃檯邊主管打酒邏輯學上,首次提出了歸納和定義的方法。一生述而不作,他,也並不驚訝。德伐日太太面前有一隻碗,碗裡裝着變了形的小硬幣,硬幣磨窳了,變形了,跟新鑄出來時已經大不相同。而那群從破衣兜裡把硬幣掏出來的人也一樣,跟他們的天生形象已經相去極遠。
密探上上下下四處調查,從國王的宮殿直到罪犯的監獄。他們在這家酒館裡看到的也許是一種普遍的有所渴求而未得手的心不在焉的神氣。玩紙牌的玩得沒精打采;玩骨牌的若有所思地拿牌搭着高塔;喝酒的拿灑出的酒在桌上亂畫;德伐日太太拿牙籤在他編織的袖子上挑着什麼圖案,卻能看見和聽見遠處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
聖安托萬就像這樣一杯半盞地直喝到中午。正午時分兩個風塵仆仆的人在晃動的街燈下經過了它的街道。一個是德伐日先生,另一個是戴着藍帽的補路工。兩人滿身灰塵走進酒店,十分口渴。他們的出現在聖安托萬胸中燃起了火焰。這火焰隨着兩人的行蹤蔓延,激動了大多數窗戶和門洞後的面孔,讓它們爆發出火星,燃燒起火苗。但沒有人跟着他們走,他倆進入酒店時也沒有人說話,雖然每張臉都轉向了他們。
「日安,先生們!」德伐日先生說。
這聲招呼可能是一種舌頭解禁的信號,引起了一片合唱「日安!」作為回答。
「天氣不好呀,先生們,」德伐日搖着頭說。
這一來,大家都面面相覷,然後低下目光一言不發地坐著。只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