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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言歸正傳。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俄國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它是根據一樁真實的殺父案寫成的。書中主要人物為舊俄外省地主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兒子:德米特裏、伊凡、阿遼沙及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老卡拉馬佐夫在行將就木之年仍貪婪、好色,不僅霸佔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產,而且還與長子德米特裏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德米特裏對父親恨之入骨,一再揚言要殺死他,並且有一天夜晚真地闖到父親的窗下,掏出了兇器……是夜老卡拉馬佐夫被殺死了,德米特裏因而被拘捕。可實際上,真正的 • 父者並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他是在伊凡「既然沒有上帝,則什麼都可以做」的「理論」鼓動下,為發洩自己在長期卑屈處境下鬱積起來的怨毒情緒,為取得金錢,冷酷地謀殺了自己的父親。事情的結局是悲慘的:德米特裏無辜被判刑,斯麥爾佳科夫畏罪自殺,伊凡因內咎自責而精神錯亂,阿遼沙撇家遠行。這一「偶合家庭」崩潰了,它成為分崩離析的沙皇專制社會的一個縮影。
人們一般都把《卡拉馬佐夫兄弟》評價為十九世紀後半期的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其實,作品的思想內容十分複雜,作家的創作意圖也深遠得多。小說醞釀了十幾年,寫於從一八七八至一八八○年,即在作家去世前幾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在這部作品中對自己的一生探索做個總結,想要在書中探討他認為人生與社會最重大的「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探討善與惡、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探討「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一八六九年他在一封信中明確寫道:「將貫穿全書的主要問題——它使我自覺不自覺地苦惱了一輩子——是上帝的存在問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21—
1881)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十九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俄國文壇上、政論界經常可以聽到他充滿宗教激情的聲音,聽到他「用愛來拯救世界」的號召。當時的俄國社會正經歷著激烈的動盪:農奴制廢除了,資本主義開始急遽發展,「一切都翻了個個兒,一切都剛剛安排」。俄國向何處去?各個階層都在進行探索。地主資產階級自由派鼓吹改革和君主立憲,革命民主派主張用暴力推翻沙皇專制,民意黨人則把希望主要寄託在個人恐怖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猛烈抨擊資本主義,同情人民大眾的苦難,但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他認為俄國唯一的出路在於宗教,在於使人們恢復對宗教的信仰,按基督的教導去生活,去忍耐、寬容、自覺自願地受苦受難以獲得道德上的「新生」,鼓吹愛「能征服整個世界」。這一基督教人道主義思想反映在他的幾乎全部重要作品中。然而,在這誠篤的基督教徒的內心深處竟也「藏著一個小小的魔鬼」——他時常對上帝的存在產生懷疑。這不是沒有根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輕時追隨過俄國偉大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別林斯基,「曾狂熱地接受了他的全部學說」,即無神論和革命民主主義。他的信仰的轉變發生在五十年代。那時他因參加革命組織的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十年與世隔絕的苦役和兵營生活把他逐漸改變成一個教徒。但是,他早年接受過的無神論思想是不可能完全拋棄掉的,十九世紀下半葉俄國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也不能ㄓ@次次動搖他的宗教信仰。這使他幾十年裏一直十分苦惱。作家也就是帶著這種巨大的矛盾創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他要把自己的信仰和懷疑通過藝術形象統統表現出來,讓世人來評說。
在書中,伊凡列舉了許多兒童無辜地遭受苦難的事例,作為他「不能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個世界」的根據。他描述了異族侵略者虐殺兒童、地主驅使群狗把農奴的孩子撕成碎塊等種種暴行,並譴責那個寬恕兇手、與兇手擁抱的母親。伊凡的論據是如此有力,以致作家的理想化身阿遼沙在回答伊凡的問題——該不該槍斃兇手時,情不自禁地說:「槍斃!」作家後來承認,與伊凡的獨白相比,卓西瑪長老臨死前反瀆神的談話顯得蒼白無力。他不止一次地指出這部作品「否定上帝的強大力量」,指出第五卷《贊成與反對》是全書的高潮。這些情況充分表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心鬥爭中,懷疑、反抗的思想與現實主義對於宗教說教的勝利。
但是,在作家的筆下,伊凡不僅僅是個無神論者。作家把無神論與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混淆在一起,把伊凡寫成那樁 • 父案的思想教唆者,以此來與革命民主派進行爭論,否定社會主義。這自然而然地受到當時進步勢力的嚴厲批駁。《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七十年代俄國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是作家在其一生中對哲學、政治、倫理、心理等各方面所做的苦苦探索的藝術總結。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成就達到了新的高峰。作家按照自己稱之為「接近虛幻的現實主義」的美學觀點,「選取最奇特的現象」(畸形的父子、兄弟關係和 • 父案)作為創作素材,把主人公放到「最奇特的外部的和心理的境界」,然後以敏銳的洞察力和驚人的準確性刻畫人物的精神狀態。小說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世人譽為出色的心理描寫大師。他擅長用各種形式(包括虛幻怪誕的形式)揭示人的二重性,揭示人心靈深處善與惡之間的不斷鬥爭。小說中的魔鬼代表了伊凡心中最隱秘、「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伊凡與魔鬼的對話是全書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長寫夢。德米特裏的夢,伊凡的夢,都充滿深刻的心理、哲學內容,富於象徵性。日後象徵主義、表現主義等現代流派都從中汲取了養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寫有許多獨特的創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恐怕當指他在下意識領域裏的開拓。受基督教世界觀的影響,作家經常貶低甚至否定意識,並試圖在作品中給人物的一些行為罩上一層神秘色彩。他常涉足於下意識領域中,喜歡描寫直覺、幻覺、非理性的反常心理、下意識的行為等等。但正是在這前人很少涉及的下意識領域裏,他往往拋棄掉自己所宣揚的那個溝通人類與上天世界聯繫的「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在人的靈魂深處,對人的心理做了真實的、鞭闢入裏的現實主義分析,從而為世界文學做出寶貴的貢獻。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規模宏大而有社會哲理內容的小說。書中人物眾多,線索繁雜。但嚴謹的結構和曲折離奇的情節,深刻的哲理探討和「美好人物」的魅力,卓越的心理描寫和對人的靈魂的無情剖析,獨特的創作方法和高超的藝術技巧——所有這些都緊緊地吸引著每一個讀者。它們構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博大精深的藝術世界,對各國許多文學流派、作家和讀者都產生了極其複雜的影響。的確,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作家,他的世界觀和作品中都充滿矛盾。只有細心閱讀,才能理解書中的思想和藝術奧秘。
劉開華
獻給安娜·格裏戈裏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 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
第一部
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歷史
第一節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費多爾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慘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聞一時(我們縣裏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哩)。關於那個案子,請容我以後再細講。現在我所要敘述的,就是這位「地主」(我們縣裏這樣稱呼他,雖然他幾乎有生以來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領地上住過),這是一個雖然古裏古怪、但是時常可以遇見的人物,是一個既惡劣又荒唐,同時又頭腦糊塗的人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