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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166 / 167
文學類 / 杜斯妥也夫斯基 / 本書目錄
  

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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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對他來說,還有一個問題也沒解決:為什麼他們大家都那麼喜歡索尼婭?她並不巴結他們;他們難得碰到她,有時只是在大家幹活的時候,她到那裡去,只待一會兒,是為了去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經認識她了,知道她是跟着他來的,知道她怎樣生活,住在哪裡。她沒給過他們錢,也沒為他們特別效過力。只有一次,在聖誕節,她給監獄裡的犯人們送來了餡餅和白麵包。但是漸漸地在他們和索尼婭之間建立起了某些更為密切的關係:她代他們給他們的親屬寫信,替他們把信送到郵局去。他們的親屬到城裡來的時候,都根據他們的介紹,把帶給他們的東西,甚至金錢交給索尼婭。他們的妻子或情人都認識她,常到她那裡去。每當她到他們幹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幹活的犯人的時候,犯人們都摘下帽子,向她問好:「媽媽,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你是我們的母親,溫柔的、最可愛的母親!」這些粗野的、臉上刺了字①的苦役犯人對這個瘦小的女人說。她總是微笑着鞠躬還禮,大家都喜歡她對他們微笑。他們甚至喜歡她走路的姿態,總是回過頭來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樣子,並且讚美她;甚至為了她是那麼瘦小而讚美她,甚至不知道該讚美她什麼才好。他們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給他們治病。

①沙俄時期,被判處苦役的犯人要在額上和臉上刺上「KAT」(苦役犯的縮寫)三個字母。貴族和婦女免于刺字。 齋期的最後幾天和復活節的那一個星期,他都躺在醫院裡。病漸漸痊癒的時候,他記起了還在發燒和昏迷不醒的時候作的那些夢。病中他夢見,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可怕的瘟疫中毀滅,這場瘟疫是從亞洲腹地蔓延到歐洲來的。所有人都必死無疑,只有很少幾個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倖免。發現了一種新的旋毛蟲,一種能侵入人體的微生物。不過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靈。身體裡有了這種微生物的人立刻會變得像鬼魂附體一樣,變成瘋子。可是人們還從來,從來沒有像這些病人那樣自以為聰明過人,而且堅信真理。對於自己所作的決定、科學結論、自己的道德觀念和信仰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堅信不疑。一批批村莊、一座座城市,全體人民都傳染上了這種瘟疫,都發瘋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瞭解,每個人都認為,只有他一個人掌握了真理,看著別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該審判誰,該如何審判,對於什麼是惡,什麼是善,都無法取得一致意見。都不知道該認為什麼人有罪,該為什麼人辯護。他們懷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殘殺。他們各自調集了大批軍隊,向對方發動進攻,但是在行軍途中,這些軍隊卻自相殘殺起來,隊伍混亂了,戰士們互相攻擊,互相砍、殺,人在咬人,人在吃人。一座座城市裡整天鳴鐘報警:召集所有的人,可是誰也不知道,是誰,又是為什麼召集他們,然而大家都感到驚慌不安。大家都丟下了日常工作。因為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觀點,提出自己的改良計劃,而不能取得一致意見,農業荒廢了。有些地方,人們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麼事情,發誓決不分離,但是話音未落,卻立刻幹起與自己剛纔的建議完全相反的事情來:大家互相指責,鬥毆,殘殺。開始發生火災,饑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毀了。瘟疫在發展,繼續到處蔓延。全世界只有幾個人能夠得救,這是一些心靈純潔、才智超群的人,他們負有繁衍新人種和創造新生活的使命,他們將使大地煥然一新,徹底淨化,然而誰也沒在任何地方看到過這些人,誰也沒聽到過他們說的話和他們的聲音。


  

使拉斯科利尼科夫異常苦惱的是:這毫無意義的夢囈竟在他的記憶裡喚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熱病發作時夢中的印象竟這樣長久地縈迴不去。已經是復活節後的第二周;天氣暖和,天空晴朗,春天到了;囚犯病房裡的窗戶打開了(窗上裝了鐵柵,窗外有哨兵巡邏)。在他生病期間,索尼婭只能在病房裡探望了他兩次;每次都得請求批准,而這是很困難的。但是她經常到醫院的院子裡來,站到窗前,特別是在傍晚,有時只是為了在院子裡稍站一會兒,至少可以從遠處望望病房裡的窗戶。有一天傍晚,已經差不多完全恢復健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睡着了;醒來後,他無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遠處,在醫院大門附近看到了索尼婭。她站在那兒,好像在等待着什麼。這時彷彿有個什麼東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顫慄了一下,趕快離開了窗邊。第二天索尼婭沒有來,第三天也沒來;他發覺,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他終於出院了。回到監獄,他從囚犯們那裡得知,索尼婭病了,睡在家裡,哪裡也不去。

他非常擔心,託人去探望她。不久他得知,她的病並不危險。索尼婭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關心她,於是託人給他帶去一張用鉛筆寫的條子,告訴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過着了涼,有點兒感冒,她很快、很快就會到他幹活的地方去和他見面。他看這張條子的時候,心在劇烈而痛苦地狂跳。

又是晴朗而暖和的一天。大清早六點鐘的時候,他到河岸上去幹活了,那兒的一座板棚裡砌了一座燒建築用石膏的焙燒爐,也是在那兒把石膏搗碎。去那兒幹活的只有三個人。有一個囚犯和押送犯人的衛兵一道到要塞領工具去了;另一個犯人動手準備劈柴,把柴堆到焙燒爐裡。拉斯科利尼科夫從板棚裡出來,來到河邊,坐到堆放在板棚旁的原木上,開始眺望那條寬闊、荒涼的河流。從高高的河岸上望去,四周一大片廣袤的土地都呈現在眼前。從遙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傳來了歌聲。那裡,灑滿陽光、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遊牧民族的帳篷宛如一個個黑點,依稀可辨。那裡是自由的天地,那裡住着與這裡的人全然不同的另一些人,那裡的時間似乎停止了,彷彿亞伯拉罕①的時代和他的畜群還沒有成為過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河邊,目不轉睛地凝神眺望着;他漸漸陷入幻想和想象中;他什麼也沒想,但是某種憂慮卻使他心情激動不安,使他感到痛苦。 ①據《聖經》上說:古猶太人的族長亞伯拉罕大約生於紀元前二○○○年。 突然索尼婭在他身邊出現了。她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這裡,坐到他的旁邊。時間還很早,清晨的寒氣還沒有減弱。她穿一件寒傖的舊大衣,頭上包着綠色的頭巾。她臉上還帶著病容,十分消瘦,面色蒼白。她親切而高興地對他微微一笑,卻像往常一樣,怯生生地向他伸過手來。


  
她把自己的手伸給他的時候總是怯生生地,有時甚至根本不把手伸給他,似乎害怕他會把她的手推開。他好像總是懷着厭惡的心情和她握手,見到她時總是好像感到遺憾,有時,在她來看他的這段時間裡,他執拗地默默不語。有時她很怕他,經常是懷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回去。但是現在他們的手沒有分開;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垂下眼睛望着地下。只有他們兩個人,誰也沒看到他們。這時候押送犯人的衛兵把臉轉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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