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h danke①!」她說,於是輕輕地坐下了,身上的綢衣發出一陣趕趕咐咐的響聲。她那件飾有白色花邊的淺藍色連衫裙,像個大氣球樣在椅子周圍擴散開來,几乎佔據了半間屋子。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不過那位太太顯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為她占了半個房間,身上還散髮出一陣陣濃郁的香水味,雖然她羞答答地、同時又涎皮賴臉地微笑着,可是明顯地感到侷促不安。 ①德語,謝謝。 那位服喪的太太終於辦完手續,站了起來。突然,隨着一陣橐橐的腳步聲,雄赳赳地走進一個軍官來,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動一下,進來後,他把綴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隨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從座位上霍地站起身來,臉上帶著特別高興的神情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但是軍官一點兒也不注意她,她卻已經不敢當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這是分局的副局長,兩撇淺紅褐色的小鬍子平平地伸往左右兩邊,五官小得出奇,不過除了有點兒傲慢無禮,臉上並沒什麼特殊表情。他有點兒怒氣沖沖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實在是太破太臟了,而且儘管他的樣子讓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氣派卻與他的衣著並不相稱;拉斯科利尼科夫由於不夠謹慎,竟毫不客氣地直瞅着那個軍官,而且瞅的時間太久了,後者甚至覺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麼事?」他大喊一聲,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他閃電似的目光下竟然不會驚慌失措,這使他感到驚訝。
「你們叫我來的....有通知書....」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隨便地回答。
「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這個大學生」,辦事員放下手頭的公文,慌忙說。「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丟給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個地方指給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麼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過....看來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於喜悅而顫慄了。他突然感到心裡說不出的輕鬆,輕鬆極了。真是如釋重負。
「先生,通知是讓您幾點鐘來?」中尉大聲叫喊,不知為什麼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讓您九點來,可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一刻鐘前才把通知書交給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過頭來,高聲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發脾氣,甚至對此感到有點兒滿意。「而且我有病,發着燒就來了,這還不夠嗎!」
「請不要大聲嚷嚷!」
「我並沒大聲嚷嚷,而是平心靜氣地說話,您卻對我大喊大叫;可我是個大學生,不允許別人對我高聲叫嚷。」
副局長氣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剎那甚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嘴裡只是飛出一些唾沫。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請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機關裡。不要出――出――
言不遜,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裡,」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還在抽菸,可見您不尊重我們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這些,心裡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
辦事員面帶微笑瞅着他們兩個。性情暴躁的中尉顯然無言以對。
「這不關您的事!」最後他高聲叫嚷,聲音高得有點兒不自然,「現在請提出向您要求的書面答覆。讓他看看,亞歷山大 • 格里戈裡耶維奇。有告您的狀子!您不還錢!瞧,好一頭雄鷹,好神氣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不再聽了,急忙一把拿過訴狀,趕緊尋找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看懂。
「這是什麼?」他問那個辦事員。
「這是憑藉據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須或者付清全部欠款,連同訴訟費、逾期不還的罰款以及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面答覆,說明什麼時候可以還清欠款,同時承擔義務:在還清債務之前不離開首都,也不得變賣和隱藏自己的財產。債權人卻可以變賣您的財產,並依法控告您。」
「可我....沒欠任何人的錢啊!」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收到一張逾期未還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要求追索這筆欠款;這張借據是您于九個月前交給八等文官的太太、扎爾尼岑娜寡婦的,後來又從扎爾尼岑娜寡婦手裡轉讓給了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請您來作答覆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東嗎?」
「是女房東,那又怎麼呢?」
辦事員面帶同情和寬容的微笑看著他,同時又有點兒洋洋得意的樣子,彷彿是在看著一個涉世未深,剛剛經受鍛鍊的雛兒,問:「現在你自我感覺如何?」但是現在什麼借據啦,什麼追索欠款啦,這些與他有什麼相干,關他什麼事呢!現在這也值得擔心,甚至值得注意嗎!他站在那兒,在看,在聽,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問題,但是做這一切都是無意識地。保全自己,獲得了勝利,擺脫了千鈞一髮的危險而得救,――這就是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覺到了這一勝利,既用不到有什麼預見,也不必作什麼分析,無須對未來進行猜測,也無須尋找什麼謎底,不再懷疑什麼,再沒有任何問題。這是充滿歡樂的時刻,這歡樂是直覺的,純屬動物本能的歡樂。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辦公室裡發生了一件猶如電閃雷鳴的事情。那個因為有人膽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驚的中尉,餘怒未消,氣得面紅耳赤,顯然,他想維護自己受到傷害的尊嚴,竟對那個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罵,而她,從他一進來,就面帶極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着他。
「你這個不三不四的下流貨!」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經出去了),「昨天夜裡你那裡出了什麼事?啊?又是丟人的醜事,吵吵閙閙,都閙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進感化院嗎!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不是已經警告過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決不寬恕!可你又,又,你這個不可救藥的下流貨!」
拉斯科利尼科夫驚奇地望着讓人這麼無禮痛罵的胖太太,連他手裡的紙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奧妙,對這件事甚至感到太滿意了。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經好像都在跳動。
「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辦事員不安地說,但是馬上住了口,想等待時機,因為根據他的經驗,要制止這個大發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強制的辦法。
至于那個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讓雷電交加似的大罵嚇得簌簌發抖;可是,怪事:對她罵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親切,她對那個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來越迷人了。她邁着小碎步在原地轉動着,不停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許她插嘴的機會,而且終於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