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學生,一個月以前來過您這兒,」年輕人急忙含含糊糊地說,並且微微鞠躬行禮,因為他想起,應該客氣一些。
「我記得,先生,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清清楚楚地說,仍然沒把自己疑問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那麼....又是為這事來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稍有點兒窘,並且為老太婆的不信任感到詫異。
「不過,也許她一向都是這樣,我那一次卻沒有注意,」他懷着不愉快的心情想。
老太婆沉默了一會兒,彷彿在考慮,隨後退到一邊,指指房間的門,讓客人到前面去,並且說:
「請進,先生。」
年輕人進去的那間房間並不大,牆上糊着黃色的牆紙,屋裡擺着天竺葵,窗上掛着細紗窗帘,這時落日的餘暉把屋裡照得亮堂堂的。「這麼說,那時候,太陽也會像這樣照着!....」這想法彷彿無意中掠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腦海,於是他用目光匆匆打量了一下屋裡的一切,想儘可能瞭解並記住屋裡的佈局。不過屋裡並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傢具都很舊了,都是黃木做的:一張有老大的彎木靠背的沙發,沙發前擺一張橢圓形的圓桌,窗和門之間的牆上有個帶鏡子的梳妝台,沿牆放著幾把椅子,還有兩三幅毫無價值的圖畫,都裝在黃色的畫框裡,上面畫着幾個手裡拿着小鳥的德國小姐,――這就是全部傢具。牆角落裡,不大的神像前點着神燈。一切都很乾淨:傢具和地板都擦得發亮;一切都閃閃發光。「莉扎薇塔做的,」年輕人想。整套住宅裡纖塵不染。「凶惡的老寡婦家裡才會這麼幹淨,」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暗自思忖,並且好奇地斜着眼睛瞟了瞟第二間小房間門前的印花布門帘,那間屋裡擺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個抽屜櫃,他還一次也沒朝那屋裡看過。整套住宅就只有這兩間房間。
「有什麼事啊?」老太婆走進屋來,嚴厲地說,仍然正對著他站着,這樣可以直瞅着他的臉。
「我拿了一件抵押品來,您瞧,這就是!」說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扁平的舊銀表。表的背面刻着一個地球儀。錶鏈是鋼的。
「要知道,上次抵押的東西已經到期了。還在前天就超過一個月了。」
「我再給您一個月的利息;請您寬限一下。」
「先生,寬限幾天,還是這會兒就把您的東西賣掉,這都得由我決定。」
「表可以當多少錢,阿廖娜 • 伊萬諾芙娜?」
「先生,你盡拿些不值錢的東西來,差不多一文不值。上次那個戒指給了您兩個盧布,可在首飾商那兒,花一個半盧布就能買個新的。」
「請給我四個盧布吧,我一定來贖,是我父親的。我很快就會得到錢了。」
「一個半盧布,利息先付,要是您願意的話。」
「一個半盧布!」年輕人叫了起來。
「隨您便。」說著老太婆把表遞還給他。年輕人接過表來,感到那樣氣憤,已經想要走了;但立刻又改了主意,因為他想起,再也無處可去,而且他來這兒還有旁的目的。
「拿來吧!」他粗暴地說。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裏去掏鑰匙,然後走進門帘後面另一間屋裡。只剩下年輕人獨自一人站在房屋中間,好奇地側耳諦聽,暗自猜測。可以聽到她打開了抽屜櫃。「大概是上面的抽屜,」他猜測。「這麼說,她是把鑰匙裝在右邊口袋裏....全都串成一串,串在一個鋼圈兒上....那兒有一把最大的鑰匙,有旁的三倍大,帶鋸齒,當然不是開抽屜櫃的....可見還有一個小匣子,要麼是個小箱子....瞧,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這樣的鑰匙....不過,這一切多麼卑鄙....」
老太婆回來了。
「您瞧,先生:既然一個盧佈一個月的利息是十個戈比,那麼一個半盧布該收您十五個戈比,先付一個月的利息。上次那兩個盧布也照這樣計算,該先收您二十戈比。這麼說,總共是三十五戈比。現在您這塊表,總共還該給您一盧布十五戈比。這不是,請收下吧。」
「怎麼!現在就只有一盧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這樣。」
年輕人沒有爭論,接過了錢。他瞅着老太婆,並不急於出去,似乎他還想說點兒什麼,要麼是做點兒什麼,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麼....
「阿廖娜 • 伊萬諾芙娜,也許,就在這幾天裡,我還要給您拿一樣東西來....銀的.... 很精緻的....煙盒....只等我從朋友那裡取回來....」他發窘了,於是住了聲。
「好,到那時再說吧,先生。」
「再見....您總是一個人在家?妹妹不在嗎?」他到前室去的時候,儘可能隨隨便便地問。
「先生,您問她幹什麼?」
「啊,沒什麼。我不過這麼問問。您現在真是....阿廖娜 • 伊萬諾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屋裡出來時已經十分心慌意亂。這不安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了。下樓時他甚至有好幾次停了下來,彷彿有什麼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驚。最後,已經到了街上的時候,他激動地說:
「噢,天哪!這一切多麼令人厭惡!難道,難道我....不!這是無稽之談,這是荒謬絶倫!」他毅然決然地加上幾句。
“難道我的頭腦裡會出現這樣可怕的想法?我的良心竟能允許幹這種骯髒的事情!主要的是:骯髒,卑污,惡劣,惡劣!....
而我,整整一個月....”
但是他既不能用言詞、也不能用感嘆來表達自己的激動與不安。還在他剛剛去老太婆那兒的時候就開始使他感到壓抑和不安的極端厭惡的心情,現在已經達到這種程度,而且變得十分明顯,以致他不知該躲到哪裡去,才能逃避自己的憂愁。他像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見路上的行人,老是會撞到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另一條街上。他環顧四周,發覺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館旁,要進酒館,得從人行道順着樓梯往下,到地下室去。就在這時,恰好從門裡走出兩個醉醺醺的人來,他們互相攙扶着,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順着樓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在此以前他從未進過酒館,但是現在他感到頭昏,加以火燒火燎的乾渴正在折磨着他。他想喝點兒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虛弱歸咎于饑餓。他坐到又暗又髒的角落裡一張發黏的小桌旁邊,要了啤酒,貪婪地喝乾了第一杯。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 他滿懷希望地說,「這兒沒有什麼可以感到不安的!只不過是身體不舒服,是一種病態!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塊乾麵包,――瞧,轉瞬間就變得堅強起來,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堅定了!呸!這一切是多麼微不足道!....」但儘管他輕蔑地啐了一口唾沫,他卻已經高興起來,彷彿突然擺脫了某種可怕的沉重負擔,並且目光友好地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不過就是在這時候,他也隱隱約約預感到,這種一切都往好處想的樂觀態度也是一種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