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頁
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着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的,他說一生不曾開葷,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裡有個素飯店,每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麼?「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釒解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車並的在裡面。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着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口弗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末了,只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唸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麼?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獃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撥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邁,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
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菜吃了,方纔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裡,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嘆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年方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