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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這條大街上的還有在外交部門任職的,無論是職業還是習慣都比人顯得風雅的官員們。天哪,這裡有多少令人艷羡的職位和官銜!它們令人感到多麼的滿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無緣得到上司的眷顧。你在涅瓦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禮儀:男人們穿著長長的禮服,兩手插在口袋裏,女士們身穿粉紅的、潔白的和淡藍色的緞子做的長裾外衣,頭戴呢帽。你在這裡可以見到用十分精巧和令人驚嘆的技巧從領帶底下穿過來的精美絶倫的絡腮鬍子,有天鵝絨般的,有緞子般的,有黑如貂皮和煤炭似的,唉,可惜只有外交部門的官員才蓄有這樣的美髯。上天不肯讓別的部門的官員也享有黑色的絡腮鬍子,令他們大為惱火的是,他們不得不蓄着棕紅色的鬍子。你在這裡還可以見到筆墨難以形容的絶無僅有的唇髭;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傾注于其上的唇髭,——長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寵物;那是灑滿沁人欲醉的香水和香精、塗滿名貴而稀有的香膏的唇髭;那是夜裡要用仿皮薄紙捲起來的唇髭;那是本人對其懷有動人的眷戀之情、而路人十分艷羡的唇髭。千百種呢帽、衣服、頭巾,五光十色,輕薄如雲,會使買到手的女主婦們整整兩天裡愛不釋手,涅瓦大街上無論是誰見了都會眼花繚亂。猶如無數的彩蝶從草莖上驀然飛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蟲的上空盤旋飛舞。你在這裡可以見到連做楚也不曾見過的腰肢,那樣纖巧、細長,比瓶頸兒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準會畢恭畢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讓粗魯的胳膊肘碰着了它;你在心裡定然是又膽怯又擔心,千萬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氣,吹折了那造化和藝術的絶妙的作品。你在涅瓦大街上還可以見到多麼好看的婦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艷極了!它們有點兒酷似兩隻氣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個男子換着的話,準會忽然飄上天去;因為要把那位淑女舉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滿香檳的酒杯送到嘴邊那樣輕便和隨意。你在這裡可以遇到絶無僅有的微笑,那是一種技藝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讓你陶醉得渾身酥軟,有的微笑會使你忽然覺得是草芥而低垂腦袋,有的微笑又會令你覺得高過海軍部大廈①的尖頂而昂首闊步。你在這裡可以見到有的人在閒聊音樂會或者天氣,卻端着一副高雅的氣派和凜然自尊的神氣。你在這裡可以見到成百上千難以揣度的人和事。上帝啊!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到多麼古怪的人啊!有許多的人朝你迎面走來,會要細看你的靴子,待你走過去之後,又會轉過頭來端詳你的後襟。我至今還閙不明白幹嗎要這麼做。起初我以為,他們是鞋匠,然而,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大多是各個部處的辦事人員,其中不少人以優雅的文筆擬寫來往的公文;或者,有的人無事閒逛,在糖果點心店裡看看報紙,——總之,大多是品行端正的人士。在午後兩點到三點鐘可以稱之為涅瓦大街活動高峰的大好時辰裡,人間一切最優秀的作品都送到這裡來大展出了。一個人展示的是一件上等海狸皮的時髦禮服,另一個人顯擺的是一只好看的又高又直的鼻子,第三個人蓄着十分漂亮的絡腮鬍子,第四個人長着一對顧盼有神的美目和戴着一頂令人叫絶的女呢帽,第五個人的優雅的小指頭上戴着一顆嵌有避邪物的寶石戒指,第六個人的纖足登着一雙玲瓏剔透的女鞋,第七個人繫著一條令人驚嘆莫名的領帶,第八個人的唇髭簡直令人歎為觀止。然而,一過
3點鐘,大展出便告結束,人們漸漸散去....
3點鐘後又是另一番景像。涅瓦大街轉眼之間猶如春到人間:滿街儘是身着綠色文官制服的官員。饑腸轆轆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別的等級的文官們一個勁兒地加快腳步。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們趕緊利用這個空兒,在涅瓦大街上溜躂一回,那神態就像是根本沒有在辦公地點枯坐六個鐘頭一樣。不過,上了年紀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則垂着腦袋,快步走着:他們可沒有心思去端詳過往的行人;他們還沒有放下心事,腦子裡亂糟糟的,塞滿了一大堆辦而未了的案卷;好大一陣子,他們眼裡看到的不是商店的招牌,而是晃動着公文匣或者辦公廳頭頭的圓臉。
①聳立在彼得堡的涅瓦河畔的一座建築物。
從四點鐘起,涅瓦大街又是空蕩蕩的了,你未必能在這裡碰上一個官員。偶而有一個女裁縫打從店裡出來,手捧一個盒子,穿過涅瓦大街,一位原是心懷仁愛的股長的可憐的犧牲品,如今身穿面絨粗毛呢的外套,已淪為女乞兒,一個外地來的怪人無論晨昏早晚都無所謂,一個身材修長的英國女人手裡拿着手提包和一本書,一個俄羅斯搬運工穿著一件長不及腰的緞紋棉布常禮服,蓄着尖尖的鬍鬚,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當他彬彬有禮地走過人行道時,他的背脊、胳膊、兩腿和腦袋都在微微顫動,偶而也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手藝匠人;除此以外,你在涅瓦大街上就再見不着別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靄沉沉,籠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崗警披着擋風的粗席,爬上梯子去點街燈,那些白天不敢擺出來的版畫又從商店的低矮窗口展示出來的時候,涅瓦大街重又活躍起來,開始熱熱閙閙了。這時,神秘的時刻降臨了:燈光給萬事萬物都點染上一層奇妙而誘人的光彩。你可以遇見許多年輕人,他們大都是單身漢,身穿暖和的禮服和外套。這個時候,可以感觸到一種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說是類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東西的存在;大家的腳步都邁得很快,而且變得相當的凌亂。長長的身影在牆壁和馬路上頻頻閃過,那頭影几乎投照到警察橋頭了。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四處轉游了很久;而上了年紀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多半待在家裡,或者因為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於他們家裡有德國女廚子會給他們燒一手好菜。你在這裡又可以見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在午後兩點鐘時曾經道貌岸然和雍容華貴地漫步涅瓦大街。你還可以看到他們像年輕的十四等文官一樣奔跑向前,為的是從呢帽下面窺視一眼老遠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她那塗滿胭脂的厚唇和雙頰令許多散步的人都心蕩神移,尤其讓那些店夥計、搬運工、身穿德國禮服而總是成群結隊地輓着手閒逛的商人們心馳神往。
「別忙!」這時,皮羅戈夫中尉拽住一個與之同行、身着燕尾服和披風的年輕人,高聲喊道。「看見了麼?」
「看見了;一個佩羅琪諾①筆下的絶色美人。」
①佩羅琪諾(生於
1445至
1452年之間,死於
1523年),意大利著名畫家。
「那你說的是誰呀?」
“就是她,那個黑髮女子。多美的眼睛!天哪,多美呀!
那整個兒的體態、身段、臉形——真是美極了!”
「我跟你說的是那個金髮女郎,就是跟在她後面走的那一位。你既然一眼看上了那個黑髮女子,幹嗎不跟着去呢?」
「嗐,那怎麼行!」身穿燕尾服的年輕人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你當她是晚上在涅瓦大街上賣笑的女人吧;她準是一位大家閨秀,」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光是她身上穿的那件斗篷就值八九十盧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