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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臘神話故事:他們是一對十分恩愛的夫妻,後來天神讓他們化為生長在一起的兩棵樹,以表彰他們忠貞不渝的愛情。
看到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和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彼此恩愛的情景是不可能無動于衷的。他們之間從不說「你」,總是客客氣氣地稱「您」:您,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您,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是您把椅子壓壞的麼,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不要緊,您別生氣,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是我壓壞的。」他們沒有兒女,所以,彼此把一腔愛戀之情都傾注在對方的身上。年青的時候,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曾在近衛騎兵團服過役,後來還當過準少校,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經時過境遷,而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几乎從來不提此事。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三十歲時結了婚,那時他長得英俊,身穿一件繡花的坎肩;他甚至是十分乖巧地帶著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私奔的,因為她的雙親不願把女兒嫁給他;然而,這件往事他也不大記得了,至少他是從來也不談起的。
所有這些昔日不大尋常的往事,已經讓位於一種安然而孤寂的生活,被那些忽隱忽現而又十分和諧和夢幻所取代:當你坐在朝向花園的鄉村陽台上,一陣豪雨嘩嘩直下,拍打着簇簇樹葉,又匯成淙淙流淌的小溪,令人四肢慵懶,昏昏欲睡,而一道彩虹悄然從樹後升起,猶如半塌的拱門在天際閃耀着朦朧的七彩顏色之時,你會有這種夢幻的感覺;要不,當你乘坐的馬車在翠綠的灌木叢中顛簸地穿行,而草原上的鵪鶉在高聲鳴叫,芳香的野草連同着麥穗和野花一道直往你的車門裡鑽,愜意地拍打着你的手和臉的時候,也同樣會有置身于這種夢幻之中的感覺。
他總是笑容可掬地聽著來訪的客人侃侃而談,有時自己也說幾句,但多半是問長問短。他不屬於那種沒完沒了地稱頌舊世道而一味指摘新時代的老年人。恰恰相反,他向你問長問短的時候,對你個人的生活際遇、順利與挫折表現出極大的好奇與關切(所有心地善良的老人通常都喜歡打聽這些事兒),雖說那好奇的樣子多少有點像一個小孩跟你說話時反覆端詳你的表墜上的印章一樣。這個時候,可以說他是一臉的慈祥之色。
在兩位老人家居的小宅子裡,房間又小又矮,跟我們在舊派人物家裡通常見到的情形差不多。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偌大的爐炕,几乎佔據了三分之一的面積。這些房間都燒得十分暖和,皆因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和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非常喜歡房裡暖暖和和的緣故。所有的爐膛都通向那間外屋,那裡堆放的麥秸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因為在小俄羅斯通常都是用麥秸來作柴火的。當冬天的夜晚,有熱情奔放的小伙子因為追逐皮膚黝黑的姑娘而凍得難受,突然拍着手掌闖進門來的時候,那燃着麥秸的噼啪聲和通紅的火光就使這間外屋變得十分可愛了。各個房間的牆上掛着裝在古色古香的小框子裡的大大小小的圖畫。我相信,主人早已忘卻了這些圖畫的內容,假若有幾幅被人搬了出去,他們也未必會發覺。其中有兩幅大油畫。一幅畫上是一位主教,另一幅畫的是彼得三世①。從狹小的畫框裡,拉瓦裡耶爾公爵夫人②向外凝望着,被蒼蠅弄得污跡斑斑。窗戶的四周和門的上方還有許許多多的小畫,你會下意識地把它們當作牆壁上的污垢而根本不去察看它們。各處房間都是泥地,可是塗抹得乾乾淨淨,而且保持着一塵不染,即便是富裕人家那穿著仆役制服、睡眼惺忪的先生懶懶洋洋地打掃的鑲木地板也無法與之相比。
①彼得三世(
1728—
1762),彼得大帝之孫,
1761年登基為俄國沙皇,次年被一次宮庭政變所推翻。
②拉瓦裡耶爾公爵夫人(
1644—
1710),是法國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婦。
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房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櫃匣。一包包、一袋袋的花籽、菜籽、西瓜籽掛滿了四壁。一團團各色毛線和一捆捆半個世紀以來縫製的舊式衣物的碎布片兒,擺放在箱櫃的角落裡和它們之間的空隙處。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是一個勤儉持家的好主婦,把什麼東西都收撿起來,雖然有時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後能派什麼用場。
然而,這棟房子裡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些會咿呀唱歌的房門。一到早晨,房門的咿呀之聲便傳遍整個房子。它們為什麼會咿呀歌唱,是由於門環生了銹還是因為工匠在製造它們時藏了什麼機關,我就無法說明了,——然而,有意思的是,每一扇門都有其特別的音調:通向臥室的門唱的是尖細的童音;飯廳的門是沙啞的男低音;而外屋的門則發出一種奇怪的刺耳顫音和嗚咽的哀怨之聲,所以,只要側耳細聽,就會分明聽出「哎呀呀,我好冷啊!」的叫喊。我知道許多人都很不喜歡這種聲響;可是,我倒是非常喜歡聽呢,有時我在這兒偶然聽到房門吱吜作響,我就會恍如置身于鄉村之中,在那間低矮的小房裡,舊式燭台上點着一支蠟燭,晚餐已經擺好在桌上,五月昏暗的夜色透過敞開的窗口,從花園窺視着已擺好餐具的飯桌,一隻夜鶯嚦嚦啼囀的歌聲掠過花園、屋舍,飛到遠處的河邊,樹枝猝然一驚,簌簌作響....我的天哪,有多少往事如潮似水地湧上我的心頭!
房裡都是木椅子,結實笨重,一看就知道是舊時的遺物;它們全都是雕花的高椅背,一色的本色,沒有塗漆畫彩;它們甚至沒有用布料包面,有點兒像如今主教們還在坐的那種椅子。三角形的小桌擺在各個角落裡,四方形的小桌則擺放在沙發和鏡子跟前,那鏡子裝在雕成樹葉形狀的細花框子裡,而框子上爬滿了黑乎乎的一大群蒼蠅,沙發前麵舖着一塊地毯,上面畫着鳥不像鳥、花不像花的圖案,——這一切差不多就是這對年老夫妻的簡樸小屋的全部陳設。
女仆房裡擠滿了身穿條紋內衣的年輕的和已不年輕的姑娘,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偶而讓她們做做針線活兒,洗洗草莓,而她們則多半溜到廚房去睡懶覺。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認為必須把她們拘管在家裡,嚴加監督,以免閙出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可是,令她大為驚訝的是,沒過幾個月,有的女仆的身子居然比平時滾圓得多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在這棟房子裡,除了一個身穿灰色的短燕尾服、赤着腳、不吃就睡的小廝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單身漢。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平時對犯有過失的女仆總要責罵一通,嚴加懲處,以免紛起效尤。窗戶的玻璃上麇集着無數的蒼蠅,嗡嗡營營地叫個不停,一隻熊蜂低沉地叫着,時而還伴有幾隻黃蜂刺耳的尖叫聲,蓋過它們的嗡嗡之聲;可是,只要一點燃蠟燭,這一大群烏合之眾便紛紛飛去尋找過夜的地方了,黑壓壓地佈滿了整個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