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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 44 /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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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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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大家都對畫家那畫得既酷似本人又錦上添花的本領嘖嘖稱奇。當然,說到錦上添花時臉上又難免微露嫉妒之色。忽然之間,畫家應接不暇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找他畫像。門鈴的響聲不絶于耳。一方面,這是一件好事,為數眾多、各式各樣的臉相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實踐機會。然而,糟糕的是,那都是一些難以應付的人,來去匆匆,忙於事務,要不就是上流社會的人,——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忙,因而極不耐煩。四面八方湧來的人都要求畫得又快又好。畫家看出來了,要想從容作畫是根本無法辦到,非要快速而敏捷地揮舞畫筆不可。只須抓住整體的、一般的表情就行了,而不必去深究細微末節;總之一句話,追求完美的寫真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時,得要說明的是,几乎所有求畫的人都吹毛求疵,各有所好。淑女們要求主要的是把精神和性格體現在畫像上,而別的東西則根本不必去拘泥,可以磨去稜角,矯飾缺陷,甚至可以的話,完全不必畫上。總之,臉要畫好,即便不能讓人迷戀,也要叫人耐看。因此,當她們坐下來讓人畫像時,有時就做出種種表情來,令畫家感到愕然:一位仕女裝出愁容慼慼的表情,另一位女士顯出沉思默想的神態,還有的婦人硬要裝成櫻桃小嘴的模樣,以至于把嘴抿成一個小點,比別針頭兒大不了多少。儘管如此,她們還一再要求要酷似本人,神態自然。男人們一點也不亞於女士們。一位男子轉着腦袋,要求畫得剛健有力;另一位男士則朝上抬起奕奕有神的眼睛;近衛軍中尉非要在眼睛裡畫出馬爾斯①的神氣不可;文職官員一心要在臉上顯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貴的氣度,而且手臂要支在一本書上,那上面要分明寫上「公正廉明」的字樣。起初,這些苛求曾令他汗流浹背:總得要仔細思量、斟酌,而交畫的期限又很短。他終於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一點也不覺得為難了。甚至只要三言兩語,他就明白了對方想要畫成什麼樣子的心思。有人崇拜戰神馬爾斯,他就在臉上添上馬爾斯的神采;有人熱中于拜倫②,他便畫上拜倫式的姿勢和動作。女士們想要裝成柯琳娜也好,翁金娜也好,阿斯帕齊婭也好,他都十分樂意地有求必應,並且自行其是地給每個人添上一抹文雅端莊的風采,眾所周知,這麼做決不會惹出亂子,即使不像本人,畫家常常也可得到諒解。不久,連他自己對於作畫的神速和敏捷也覺得不可思議了。而求畫的人自然都欣喜莫名,稱道他是畫苑奇才。

①系古希臘神話中的戰神。


  

②拜倫(17881824)英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

恰爾特科夫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時髦畫家。他開始驅車去赴宴,陪伴太太們去逛畫廊,甚至去散步遊玩,穿著入時,公開聲明畫家理應屬於社會,應該維護自己的身份,而有的畫家穿著打扮跟鞋匠無異是有失體面,不講風範,缺乏修養的表現。他把家裡、畫室安排得井井有條,窗明几淨,僱用了兩個出色的聽差,收了一批神氣活現的學徒,一天要換幾套禮服,捲了頭髮,潛心揣摩接待顧客的舉止風度,想方設法裝扮自己,以博得女士們的垂青;總之,他不久就變得判若兩人,再不是那個樸實無華、躲在瓦西里島的陋室裡默默作畫的畫匠了。如今,議論起畫家和藝術來,總不免有尖酸刻薄之詞:他斷言對於從前的畫家實在是吹捧過分,在拉斐爾之前,所有畫家畫的人物畫簡直就像是鯡魚;至于那些人物畫似乎包含某種神聖的東西,那只是鑒賞家們的無端揣測罷了;就連拉斐爾本人的畫作也並非毫無瑕疵,他的許多作品都只是徒有虛名;而米開爾安琪羅①則是一個吹牛家,因為他一心炫耀的是他的解剖學知識,他的畫作談不上什麼優美,而真正的用光、筆力和色調之妙只能到本世紀的現代作品中去尋找。說到這裡,就自然而然、理所當然地要提到他本人了。

①米開爾安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和建築師。

「不,我不明白,」他說。「別的人幹嗎要一個勁地坐著不動,埋頭幹活呢?一個人畫一幅畫,要磨磨蹭蹭地畫上幾個月,照我看只是賣力氣的人,而不是藝術家。我才不信他會有什麼才能。一個天才作起畫來又豪放又快捷。比方說我吧,」他通常轉身對客人說道,「這幅畫像我畫了兩天,這頭像畫了一天,這張畫了幾個鐘頭,而這張呢,只畫了一個多鐘頭。不,我....說實話,我不認為一筆一划描出來的東西是藝術品;那是俗匠之作,而不是藝術品。」

他對客人們就這樣滔滔不絶地議論着,於是客人們對他的遒勁的筆力和快捷的畫風嘖嘖稱道,聽說這些畫轉眼就畫成了,不由地連聲讚歎,並且奔走相告:「這是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說得多好!眼睛多麼有神!他整個的外表都有一種不尋常的氣度!①」


  
①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畫家聽到這樣的議論,洋洋自得。當讚揚他的文章見諸雜誌的時候,他高興得像個孩子,雖說這種讚揚是他本人用金錢買來的。他揣上這份印刷品四處炫耀,彷彿是無心地給熟人和朋友們看的,那種開心勁兒簡直就到了天真可笑的地步。他聲名鵲起,求畫者盈門,應接不暇。他已經對於給人畫像和一些常客感到厭膩了,因為他們的姿勢和要求都是他所熟知的。他興味索然地畫着人物畫,只是草草地勾勒出一個頭臉來,便留給學徒去完成。從前他總要儘力探尋一種新的姿勢,以筆力和效果令人傾倒。而今他對此已了無心緒。頭腦已懶于慢慢琢磨和周密思考。他已經辦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工夫;閒散的生活和他在其中極力扮演高貴紳士的社交圈子——這一切使他遠離了勞作和不再用心思。他的畫筆漸漸失去了熱情,變得遲鈍了,他麻木不仁,落入了千篇一律、固步自封、早已過時的窠臼。文武官員那一張張單調的、冷漠的、永遠是體體面面的、可說是綳得緊緊的臉相沒有留下多少潑墨的餘地:他的畫筆已經與華麗的衣物、有力的動作和奔放的熱情無緣了。更談不到景物的配置、藝術的情節和精美的構思了。在他面前的只是制服、緊身胸衣、燕尾服,而畫家看著它們只是木然相對,失去了任何想像力。他的作品中連一些極為常見的優點也不見了,可是它們仍然十分走俏,雖然真正的行家和藝術家看到他最近的畫作都只是聳聳肩膀。有些熟悉恰爾特科夫的人不明白,他那光芒初露的才華怎麼就黯然失色了,他們徒然地猜測,一個人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怎麼就才思枯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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