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普羅科菲耶維奇剛在門口出現,立刻就被眾人圍住了。大家紛紛發問,安東·普羅科菲耶維奇只是斬釘截鐵地高聲答着一句話:「他不來」。話音剛落,種種指責、辱罵、或許還有指指戳戳就如冰雹一般落在他的頭上,責怪他有辱使命,然而一轉眼,大門開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走了進來。
縱然是惡魔本身或者死人出現在眼前,大家也不會驚得如此目瞪口獃: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而安東·普羅科菲耶維奇因為給大夥兒開了個大玩笑而高興得只顧捧腹大笑。
不管怎麼說,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穿戴得體體面面、合乎貴族的身份,大家都覺得几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伊凡·伊凡諾維奇不在場;他不知為什麼事兒出去了。大家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便開始問候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健康,對他身子又發福了表示高興。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跟大夥兒擁抱接吻,一邊說著:「非常感謝」。
這時,紅甜菜湯的味兒四處飄溢,穿堂入室,香氣撲鼻,使饑腸轆轆的客人們難以自持。大家紛紛湧向餐廳。愛嘮叨的和話不多的、瘦的和胖的淑女們魚貫地往前走去,長長的餐桌顯得五光十色。我不打算描寫餐桌上的各式佳餚!也不准備提及蘸着酸奶油的油炸包子、作湯料用的鷄鴨內臟、用李子和葡萄乾作料的吐綬鷄、形狀像是浸泡在克瓦斯①裡的靴子似的食品以及一種作為舊式廚師的絶活的調味汁——這種調味汁端上桌時,燃着的酒精四面冒着火焰,淑女們見了又開心又害怕。我之所以不去說這些美味佳餚,那是因為我更願意親口去吃一吃,而不樂意只是喋喋不休地議論一通。
①一種用麥芽或麵包屑製成的清涼飲料。
伊凡·伊凡諾維奇很喜歡吃洋姜燒魚。他尤其專心于做那有益處又有營養的操練。他挑揀着最細小的魚刺,把它們放在盤子裡,忽然不經意地朝對面望了一眼:我的上帝啊,多麼奇怪!在他的對面坐著的竟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
無獨有偶,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同一瞬間也望了一眼!....不!....我真無法....給我一支另外的妙筆吧!我這支筆蒼白無力,了無生氣,無法描述出這個場景!他們滿臉驚詫之情似乎石化了一樣。彼此一看對方早就熟悉的臉孔,彷彿都不由自主地要走上前去,宛如迎接久違的朋友一樣,並把角形鼻煙盒遞過去說:「請用吧」或者「可以請您賞賞臉麼」;然而,與此同時,同樣一張臉又如不祥之兆一樣變得那麼可怕!無論是伊凡·伊凡諾維奇還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全都汗如雨下。
所有在餐桌旁就座的人全都凝神怔住了,目不轉睛地望着這一對昔日的好朋友。淑女們本來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談論如何把閹鷄喂肥來做烤鷄,忽然打住了話頭。四周一片寂然!
這真是值得偉大的畫家用丹青妙筆畫下來的場景!
最後,伊凡·伊凡諾維奇掏出了手帕,開始擤鼻涕;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則環顧四周,隨後兩眼盯着那敞開的大門。市長立刻注意到這一舉動,吩咐把門關嚴實些。於是,兩個昔日的朋友又各自吃起來,彼此再也不望一眼。
午宴剛剛結束,兩個往昔的朋友都急忙離座,尋找帽子,以便悄悄溜走。這時,市長使了個眼色,於是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當事人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另一個,即瞎了一隻眼的,——立刻站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背後,而市長則順便走到伊凡·伊凡諾維奇的身後,接着兩人從後面猛推一把,以便把兩個朋友推搡到一起,直到他們握手言和為止。那個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猛然一推,雖然角度偏了一點兒,卻歪打正着地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推到了伊凡·伊凡諾維奇站的地方;可是市長使勁一推搡,把方向弄得太偏了,因為他怎麼也管不住那條自行其是的殘腿,它這一回也不聽使喚,像是故意似的,一下子甩得遠遠的,踩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或許,那是由於桌旁擺滿了許多各種果子露酒的緣故),所以伊凡·伊凡諾維奇撲倒在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太太身上,此刻她出於好奇正從人群裡探出身來呢。這真不是什麼好兆頭。不過,法官為了補救一下這個局面,便站到市長剛纔站的位置上,一皺鼻子把嘴唇上的鼻煙如數吸淨,又把伊凡·伊凡諾維奇推到另一邊去。這在密爾格拉德縣是讓人和好的司空見慣的做法。它有點像踢皮球似的。法官猛一推搡伊凡·伊凡諾維奇,那個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使勁一撐,也把渾身汗水淋漓如雨水從屋頂直淌一樣的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推了過去。儘管兩個朋友拚命抵住,但畢竟被推到一起了,因為採取行動的雙方都得到了其他客人的大力相助。
就這樣,大家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兩人緊緊圍住了,若他們再不彼此握手便不罷休。
「上帝保佑你們,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和伊凡·伊凡諾維奇!你們憑良心說說,你們吵什麼呀?還不是為了鷄毛蒜皮的小事麼?面對著大家和麵對著上帝,你們怎麼不害臊!」
「我不知道,」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累得呼哧呼哧(看得出來,他並不是極力反對和解的),我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伊凡·伊凡諾維奇;他幹嗎要砍倒我的鵝棚和謀害我的性命?”
「我根本沒有想要謀害誰,」伊凡·伊凡諾維奇沒有正眼去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道。「我可以向上帝和你們,尊敬的貴族們,起誓,我沒有對仇人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他幹嗎要辱罵我,糟蹋我的官階和身份呢?」
「我怎麼糟蹋您了,伊凡·伊凡諾維奇?」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
再有一會兒的解釋——結下多時的冤仇就會渙然冰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已經伸手到口袋裏,眼看就要掏出角形鼻煙盒來說上一句:「請用吧」。
「未必這還不是糟蹋?」伊凡·伊凡諾維奇還是眼也不抬地回答說,「先生,您用來侮辱我的官階和姓氏的字眼,在這裡說出來都很不體面。」
「請允許我對您說幾句心裡話,伊凡·伊凡諾維奇!(說著,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伸出一根指頭,碰了碰伊凡·伊凡諾維奇的鈕扣,這表明他懷有實實在在的好意。)您生氣還不是為了那件鬼事兒:就是我管你叫了一聲公鵝....」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猛然醒悟過來:他太冒失了,不該說這個字眼;可是為時已晚:話已出口了。
這一下可全完了!
如果說在沒有旁人聽見的情況下,伊凡·伊凡諾維奇尚且怒不可遏,大發雷霆(千萬不要有人再這麼怒氣傷身),——那麼,這個要命的字眼如今竟然在淑女如雲的大庭廣眾當中說了出來,而伊凡·伊凡諾維奇是喜歡在淑女們面前顯得特別體面的,你們想想,這樣一來還能有好結果嗎?如果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換個說法,管他叫「鳥」,而不是「公鵝」,那麼事情或許還可以輓回。
然而——全都完了!
他瞥了一眼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那是什麼樣的目光啊!如果這一瞥目光具有生死予奪的權力的話,那麼它定然會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化為灰燼。客人們都明白這一瞥目光的含義,趕緊把他們分開。這個溫和可愛的模範,每遇到女乞丐總要噓寒問暖的慈愛之人,一臉狂怒地衝了出去。一個人的激情可以掀起多麼猛烈的風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