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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訴狀果然見效:法官就像所有的善良的人一樣,膽小怕事。他轉過臉去向錄事討個主意。可是,錄事瓮聲瓮氣地從嘴唇裡「嗯」了一聲,臉上流露出一種漠不關心和只有魔鬼見到撲倒在自己腳下的受害者才有的那種捉摸不定的表情。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給兩個朋友講和。可是,一切嘗試都已無功而返,又從哪裡着手呢?不過,大家還是決定再試一試;可是,伊凡·伊凡諾維奇直言不諱地聲明他不願意,甚至還非常生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則不予答理,轉過身去,連一句話也不說。於是,這場官司便以通常受到稱道的辦案速度加緊進行了。公文註明了日期,作了登記,編了序號,裝訂成冊,簽了字——所有的手續一天辦完了,然後將案卷放進立櫃裡,一直躺在那裡——一年,兩年,三年躺着睡大覺。許多的姑娘已經出嫁,密爾格拉德縣又修了一條新的大街;法官掉了一顆臼齒和兩顆犬齒;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宅院裡比從前又多了一些孩子跑來跑去:他們是打哪兒來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為了跟伊凡·伊凡諾維奇過不去,又建了一個新的鵝棚,雖說比先前的那一個要離得稍遠一點兒,還是侵佔了伊凡·伊凡諾維奇家的地皮,因而這兩個體面的人几乎彼此不再碰面,——而那份案卷呢,就一直安然地躺在那個因為墨汁斑斑而變成了黑色大理石似的立櫃裡。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樁對密爾格拉德全縣來說非同尋常的大事件。
市長舉行了一次大宴會!我從哪兒可以借來丹青妙筆把這多彩的聚會和豪華的宴飲描繪一番呢?就拿那只鐘錶來說,打開蓋兒,瞧瞧其中機件的運轉吧!機件多得不得了,不是麼?如今可以這麼設想一下,至少跟市長院子裡停放的車輪一樣多。那裡,什麼樣的四輪輕便馬車和馬拉貨車沒有啊!有的後身寬前身窄;有的後身窄前身寬。有的是載人與運貨兩用的馬車;有的既不是輕便馬車,又不是馬拉貨車;有的車就像是一個大草垛或者胖乎乎的老闆娘;還有的車酷似披頭散髮的猶太人或者一具皮肉尚未掉盡的骨頭架子;有的車從側面看完全像一隻掛着長煙袋的煙斗;另一輛車則什麼也不像,而是一個十分難看而荒誕的怪物。從一片雜亂的車輪和車座中間,高聳着一輛裝有小窗戶的四輪轎式馬車,那窗戶上交叉釘着粗笨的窗格。車伕們身穿灰色的長短外衣或粗布長衫,頭戴羊皮帽或者不同式樣的大沿帽,手握著煙斗,牽着卸了套的馬在院子裡蹓達。市長舉辦了一個多麼盛大的宴會啊!等一等,我來數一數那裡的來賓吧:塔拉斯·塔拉索維奇,葉夫普爾·阿金福維奇,葉夫齊希·葉夫齊希耶維奇,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當事人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另一位),薩瓦·加夫裡洛維奇,我們的這一位伊凡·伊凡諾維奇,葉列夫菲裡·葉列夫菲裡耶維奇,馬卡爾·納扎裡耶維奇,福馬·格里戈利耶維奇....再不能往下數了!沒法兒數了!手也寫累了!還有多少淑女啊!皮膚黝黑和白皙臉兒的,高挑個兒和矮墩墩的,像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一樣胖大身軀的和似乎可以插進市長刀鞘裡的纖細身段的。又有多少包發帽啊!多少華麗的服飾!紅的、黃的、咖啡色的、綠的、藍的、新做的、翻制的、改裁的;還有數不清的頭巾、髮帶、手提包!行了,可憐的眼睛!你們看過這樣壯觀的場面之後還能派什麼用場呢。一排長長的桌子望不到盡頭!賓客們談得興緻勃勃,一片喧閙嘈雜的聲音!即便是磨盤、滑輪、齒輪、研臼一起轟響的磨坊也無法與之相比!我無法確鑿地告訴你們,他們在談論什麼,然而卻可以想見準是談些愉快而有益的事情,諸如天氣、狗、小麥、包發帽、種馬等等。最後,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當事人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另一位,瞎了一隻眼的)說道:
「我覺得挺怪的,怎麼我的右眼(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總是喜歡拿自己來逗樂子)沒看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多夫戈奇洪君呀?」
「他不肯來呢!」市長說。
「怎麼會這樣呢?」
「老天爺在上,自從他們兩人,就是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之後,已經有兩年了;其中有一個要是在場,另一個就說什麼也不肯來。」
「您說什麼!」這時,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朝上抬抬眼睛,兩手交疊在一起說。「要是長着一對好眼睛的人都不能和睦相處,那麼,我如今怎麼跟這只瞎眼相安無事呢!」
聽了這話,大家都咧着嘴大笑起來。人們非常喜歡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因為他談笑自如,切合時尚。一個高個兒,長得乾乾瘦瘦的人,穿一件絨布常禮服,鼻子上貼一塊橡皮膏,本來一直坐在角落裡,即便是蒼蠅飛進他的鼻孔裡,臉上的筋肉也獃然不動——這位先生此時也起身離座,挨到圍着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的人群跟前來了。
「聽我說呀!」獨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看到周圍聚集了這麼一大群人,說道。「聽我說!你們現在與其來欣賞我這只瞎了的眼睛,還不如去給咱們這兩位朋友說和說和!這會兒伊凡·伊凡諾維奇在跟娘兒們和姑娘們閒聊呢,——咱們悄悄派個人去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請來,然後讓他們兩人碰在一起嘛。」
大夥兒一致贊成伊凡·伊凡諾維奇的提議,決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去——務必請他來參加市長舉行的宴會。可是,關鍵的問題是由誰來承擔這樣重要的差使呢?這可把大家難住了。到底誰在交際手腕方面更高明和更圓滑些,大家爭論了很久。終於一致決定把這件事交給安東·普羅科菲耶維奇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