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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凡諾維奇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嘴巴一改平日的表情,張得圓圓的;兩眼一個勁地眨巴着,樣子變得挺怕人。這副模樣在伊凡·伊凡諾維奇身上是十分罕見的。只有什麼事兒惹得他大發雷霆才會這樣。
「我要告訴您,」伊凡·伊凡諾維奇說道,「我不想跟您來往了!」
「真是大災大難了!真的,我不會為這個去哭的!」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回了他一句。
假話,假話,真的,是假話!他心裡已是十分懊悔了。
「我的腳再也不進您的家門了。」
「嘿——嘿!」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哼了哼說,心裡氣惱而不知所措,於是一反常態,站了起來。「喂,婆子,小廝!」這時,那個瘦弱的婆子和胡亂地披着那件又長又肥的常禮服的半大孩子從門外應聲而入。「拉著這位老爺的胳膊,把他攆出去!」
「什麼!攆一位貴族?」伊凡·伊凡諾維奇露出一副傲然和憤怒的神態,高聲嚷道。「只要你們敢!來吧!我要把你們連同愚蠢的主子一塊兒焚屍滅骨!讓烏鴉也找不到你們的葬身之地!(伊凡·伊凡諾維奇當內心十分激動時,說話就非常之尖刻粗暴。)」
這群人構成了一幅令人印像強烈的圖像: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站在房間中央,赤身露體,一絲不掛!那個婆子張着大嘴,一臉茫然而驚恐的表情!伊凡·伊凡諾維奇高舉着一隻手,猶如畫上的古羅馬護民官!這是極不尋常的一瞬間!一幕絶妙的演出!然而卻只有一個觀眾:就是那個身穿又肥又長的常禮服的小廝——他十分安詳地站在一旁,正伸着指頭挖鼻孔呢。
最後,伊凡·伊凡諾維奇拿起了自己的帽子。
「您做得太好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好極了!我會記住您的。」
「出去,伊凡·伊凡諾維奇,出去!小心點,別落到我的手裡:伊凡·伊凡諾維奇,要不然我會把您的嘴臉揍扁的。」
「您就瞧這個吧,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伊凡·伊凡諾維奇回答說,將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伸給他看,然後隨手把門砰然一關,那門吱呀一聲,重又彈開了。
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趕到門口,想要追上說幾句,可是,伊凡·伊凡諾維奇頭也不回,已經快步走出了院子。
第三章 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爭吵之後
就這樣,兩位受人敬重的堂堂漢子,密爾格拉德縣的光榮和驕傲,反目成仇了!為了什麼呢?為了相互抬杠,為了一句「公鵝」的罵人話。他們從此不願再見面,斷絶了一切來往,可是大家知道,他們原先可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啊!從前,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每天都要打發人彼此問候,經常站在各自的陽台上閒聊一陣子,相互說些聽來舒心愜意的話語。每逢禮拜日,伊凡·伊凡諾維奇身穿毛織面料的皮襖,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則穿著棕黃色的土布男上衣,几乎總是手輓着手上教堂去。伊凡·伊凡諾維奇的眼睛特別尖,一旦發現街中間有一汪水窪或者什麼髒東西(這在密爾格拉德縣是司空見慣的),他總會提醒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留神點,別踩上了,這裡不好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同樣有着令人十分感動的友情的回報,無論站得多遠,他總是伸出手,把角形鼻煙盒遞給伊凡·伊凡諾維奇說:「請用吧!」他們兩人都有一份相當可觀的田產!....而這兩個朋友....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真像是五雷轟頂!我很長時間都不願相信:公正無私的上帝啊!伊凡·伊凡諾維奇居然跟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了!那是兩位受人敬重的人啊!那麼人世間到底什麼是經久不變的呢?
伊凡·伊凡諾維奇回到家裡,心情十分激動,久久難以平復。往日裡,他先要到馬廄去瞧瞧那匹母馬是不是在吃乾草(伊凡·伊凡諾維奇有一匹黑鬃黃褐色的母馬,腦門上有一塊小白斑,那是一匹挺不錯的母馬);接着,伸手去給吐綬鷄和小豬喂點食,然後到正屋裡去,要麼做做木器器皿(他的手藝不比旋工差,善於用木頭巧制各種用品),要麼讀讀柳比·加里和波波夫①出版的書(伊凡·伊凡諾維奇不記得書名了,因為女仆很久以前把卷頭的上半頁撕了去逗孩子玩了),再不然就躺在遮檐下休息。現在這些平素日子做慣了的事情,他一樁也不做。更不同的是,他一見到加普卡,便開口責罵她為什麼游手好閒,其實她正在把麥糝搬進廚房裡去;他把手杖扔向那只像平日一樣走上台階來覓食的公鷄;當一個穿著破爛襯衫、滿身污垢的孩子跑近前來喊着:「爺,爺,給點蜜餞!」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怪怕人的威脅臉相,跺了跺腳,那孩子驚恐地跑得不知去向。
①十八世紀莫斯科的印刷廠主、書籍出版商。
話又說回來,他終於放下了心事,開始忙乎日常的事務。他很遲才吃中飯,几乎到了傍晚時分才到遮檐下面躺下休息。加普卡做的味道鮮美的鴿子甜菜湯已經把午前的那場氣惱驅散了。伊凡·伊凡諾維奇又開始興緻盎然地察看他的農事了。最後,他把目光轉到鄰居的院子裡,自言自語說:「今天我還沒有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去過呢;我去看看他。」說完,伊凡·伊凡諾維奇拿起手杖和帽子,就往外面走;可是剛跨出大門,他忽然想起吵架的事來,啐了一口,又返回屋裡。在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院子裡,几乎發生了同樣的情形。伊凡·伊凡諾維奇看見,那老婆子已經一隻腳跨過籬笆,就要爬到他的院子裡來了,忽然傳來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聲音:「回來!回來!不用去了!」不過,伊凡·伊凡諾維奇到底覺得十分煩悶了。這兩個受人敬重的人本來在第二天是很可能言歸於好的,可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卻出了一樁特別的事情,把和好的一綫希望毀掉了,給本來可以熄滅的仇恨來了個火上澆油。
就在當天傍晚,阿加菲婭·費多謝耶芙娜來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家裡。阿加菲婭·費多謝耶芙娜既非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親屬,又非他的大小姨子,連乾親家也說不上。似乎她壓根兒就沒來由到他家裡來,而他本人對於她不請自來也不大高興;然而,她卻常來常往的,一住就是好幾個禮拜,有時還不止呢。她一來就把鑰匙抓在手裡,把家事全都攬了起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深感不快,不過,事有蹊蹺,他卻像小孩似的聽她的話,雖然有時也想爭執一番,但是阿加菲婭·費多謝耶芙娜總是占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