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着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游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眾人沒法,只好將於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輓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
就死了。于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於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著于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裡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我看,倘若這時把于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眾人都說
:『有理。』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籤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 」,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裡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于學詩。于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裡,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于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
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于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商議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幹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裡借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于家香煙絶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裡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着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裡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弔錢。誰知道就閙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于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着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
英雄,也恨這伙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着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于家移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面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裡,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檯裏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着一個粗碗,看櫃檯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
「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看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裡已經閣了許多淚,未曾墜下。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嗷嗷的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