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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摸我的夢境,方知丈夫的鼾聲為何一發而不可遏制的原委了。丈夫鼾聲的那種滾滾而來,也許就是靈魂在搏鬥;那種飄忽而去,也許就是靈魂在逃逸;那種起伏跌宕,也許就是靈魂的掙扎;那種嘎然而止,也許就是靈魂的失落……那種人為的自身壓抑所造成的深層次的痛苦,在白天得不到宣洩,在夢中也只有淒慘了!我想,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容易,超脫只不過是一種表象,或者說是沉重的另一種形式罷了。就連那些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哪個身後沒有一段辛酸的故事?無花果也並非真的無花,植物學家說,它的花生在花托內,是一簇隱藏的淡紅。對花來說,這是一種悲哀!與其這樣躲躲閃閃地偷生,還不如月季大起大落任憑風吹雨打去!結果,雖能界定人生的價值,卻無法表明人生的滋味兒。
我終於品出丈夫鼾聲的苦澀和無奈,也終於意識到自己倣傚的盲目與愚笨了。
丈夫的超脫與曠達是以支付人生情致為代價的。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生活的表象多姿多彩,生活的內涵繁紛複雜,一個人用全部的心力去應付尚不能周全一二,用全部的感情去體驗尚不能經歷萬一,何必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用超然的姿態躲避人生的酸甜苦辣呢?哭當淋淋漓漓地哭,笑當痛痛快快地笑,像月季花一樣燦爛,像流星一樣閃耀,即便沒有甜美的果實,即便頃刻化做塵埃,也沒白活一世,有何愧悔?心扉洞開了,心情舒暢了,我又恢復了本來的我,該追求的追求,該參與的參與,該苦惱的苦惱……坦直而率真,充實而酣暢。白天沒有什麼遺憾,晚上竟也能入夢!丈夫問我怎麼回事,然後愕然。
又是如歌的長夜。
「叭」的一聲,壁燈亮了,這次失眠的不是我,是丈夫。他搖醒我,像我過去對他那樣對我述說失眠的苦惱。他很矛盾,原先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想不到卻失去了自我;如今覺得找到了自我,又不知是否應當擺脫這種生存方式……我想,該輪着他聽我的夜歌了。
我的夜的舞台是什麼樣子?也是熱烈的靜謐抑或靜謐的熱烈嗎?我才不去想它呢!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張曉風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它沉沉穩穩地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塵彌地的台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我總會想起那座山和山上的神木。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11月,天氣晴朗,薄涼。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決心要到山裡去一趟,一個人。一個活得很興頭的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車行一路都是山,滿山是寬大的野芋葉,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山色越來越矜持,秋色越來越透明。
車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在日本時代的老屋過夜。
第二天我去即山,搭第一班車去。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蕩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作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絶峰,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地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太陽藹然地升起來。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閲山,時而是左眼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不管車往哪裡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綫終站,那其間有着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訂了一輛計程車,我坐在前座,便于看山看水。司機是泰雅人。「拉拉是泰雅話嗎?」我問,「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他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裡也是山,那裡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他怎麼會想起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裡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地大叫:「喂,我來幫你帶菜!」看他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理直氣壯地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蘋果「要是你三月末,蘋果花開,哼!」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到這裡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約一個小時後,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