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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 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着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象寶釵,心裡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只見他盛妝艷服,豐肩ガ體,鬟低鬢,眼キ息微,真是荷粉露垂, 杏花煙潤了。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獃獃的只管站着。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 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裡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裡呢?這不是做夢麼?」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裡這一位美人兒是誰?」 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 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 」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頑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裡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 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也不講明,只得滿屋裡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 賈政在外,未知內裡原由,只就方纔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着,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 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兒子一到任所, 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 」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並不將寶玉復病的話說起,只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沖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着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 你見見,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麼,只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唸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 帶了寶玉,叫襲人跟着來。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麼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 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里長亭而別。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 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待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 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來,還是象個好人。一連閙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 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着從園裡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 咱們一心一意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 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裡只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裡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 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 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裡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 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 「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裡?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着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 豈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那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 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着也好一處醫治伏侍, 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 便哭的哽嗓氣噎。寶釵恰好同了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 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穩着,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 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纔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 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 「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 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