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頁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裡呢?「 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 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着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 「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 「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 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着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 「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 」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纔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 」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 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 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象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 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獃。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 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裡, 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絃,所以着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 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着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閙。」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着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着老太太一塊兒的。 」但見老太太獃着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絃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 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 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 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 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閙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 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 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 」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着。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 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 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 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 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 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裡睡得着。 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象風聲,又象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着,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着爬起來,圍着被坐了一會。 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 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着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