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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裡?」 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着,還未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裡熱閙,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頑?」碧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 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只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裡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着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 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着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著,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 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 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 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 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 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着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游頑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 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閒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 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準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 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于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着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 一併請眾甥男甥女閒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 掌燈方回。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預備着。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 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沒收着?」襲人道:「何曾沒收着。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 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 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 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唸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 有這會子着急,天天寫寫唸唸,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 這裡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 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 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 又親自來道謝。史湘雲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 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着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 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其詞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