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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笑道: 「真真膏粱紈袴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唸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慾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 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李紈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談, 說了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因又接說道:「咱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 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 派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 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 聽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 」李紈笑道:「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着他的臉笑道: 「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並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 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 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便生了氣。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着又說了那麼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閙得沒人疼沒人顧的, 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 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 都忙勸道:「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 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裡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蠱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豈可不商議了行。」平兒笑道:「既這樣,我去告訴一聲。」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與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姑娘。」眾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兒忙說:「 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着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 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一按時加些培植,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 「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 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 」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乾了辮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寶釵笑道:「我才讚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 「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閒着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 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 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於事又甚妥。」李紈平兒都道:「是極。」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平兒笑道:「不相干,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