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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真是個迷人的地方!每時每刻都能聽到黃鶴用三種音調唱出清脆的歌,中間似乎有意停頓,好讓這宛如銀笛吹奏的清潤的聲音,絲絲入扣地傳遍四周的原野。薄鬱的花香彷彿迷了路,滯留在空中,被縟暑一動不動地凝聚在花壇上!這使人想起意大利北部和法國南部那些避暑的小村鎮!尤拉一會兒向右拐,一會兒又轉到左邊,在悅耳的鳥啼和蜂嗚當中,似乎聽到了媽媽在天上的聲音飄揚在草地上空。尤拉周身顫抖,不時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母親正在回答他的呼喊,召喚他到什麼地方去。
他走近~條溝谷,沿著土坡走下去,從上邊覆蓋着的稀疏、乾淨的林木中間下到長滿谷底的赤楊樹叢。
這裡潮濕而晦暗,地面上到處是倒下的樹木和吹落的果實。花很少,枝節橫生的荊樹權權很像他那本插圖《聖經》裡面的刻着埃及雕飾的權標和枴杖。
尤拉越來越感到悲傷,情不自禁地想哭。他雙膝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上帝的天使,我的至聖的守護神,」尤拉作起了禱告,「請指引我的智慧走上真理之路,並且告訴媽媽,我在這兒很好,讓她不要牽掛。如果死後有知,主啊,請讓媽媽進入天國,讓她能夠見到光耀如星辰的聖徒們的聖容。媽媽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她不可能是罪人。上帝啊,對她發慈悲吧,不要讓她受苦。媽媽!」在心肝欲碎的痛苦中,他向上天呼喚着,彷彿呼喚上帝身邊一個新的聖徒。他突然支持不住,昏倒在地上。
他昏厥的時間木長,甦醒後聽到舅舅在上邊的什麼地方叫他。尤拉回答了一聲,便向上走去。這時他忽然想起,還不曾像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教給他的那樣為自己那杳無音信的父親祈禱。
可是一時的昏迷過後,他覺得心情很好,不願失掉這種輕快的感覺。他想,如果下次再替父親祈禱,也不會有什麼不好。
「他會耐心等着的。」尤拉這麼想著。對自己的父親,他几乎沒有任何印象。
在火車的一間二等臥車廂裡,坐著從奧倫堡來的中學二年級學生米沙·戈爾東和他的父親戈爾東律師。這是個十一歲的男孩子,沉思的面孔上長着一對烏黑的大眼睛。父親是到莫斯科供職,孩子隨着去莫斯科念中學。母親和姐妹們已經先一步到達,正忙於佈置新居。
男孩和父親在火車上已經過了兩天多。
被太陽照得像石灰一樣白的灼熱的塵霧中,俄羅斯、田野、草原、城市和村莊,飛快地掠過。大路上行駛着絡繹不絶的大車,笨重地拐向鐵道路口,從飛馳的列車上看去,車隊彷彿是靜止的,只見馬匹在原地踏步。
每到一個大站,乘客們便忙不迭地跑向小賣部,西斜的太陽從車站花園的樹林後邊照到他們匆匆移動的腳步,照亮車廂下的車輪。
世界上任何個人的獨自的活動,都是清醒而目標明確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匯聚在一起,就變得混沌不清了。人們日復一日地操心、忙碌,是被切身利害的作用所驅使。不過要不是那種在最高和最主要意義上的超脫感對這些作用進行調節的話,這作用也不會有什麼影響。這個超脫感來自人類生存的相互關聯,來自深信彼此之間可以相互變換,來自一種幸福的感覺,那就是一切事物不僅僅發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還可以發生在另外的某個地方,這地方有人叫作天國,有人叫作歷史,也有人另給它取個名稱。
對這條法則來說,這個男孩卻是個傷心而沉痛的例外。憂鬱始終左右着他,無牽無掛也不能使他輕鬆和振作。他自知身上有着繼承下來的特性,常常以一種神經過敏的警覺在自己身上捕捉它的徵兆。這使他痛心,傷害着他的自尊。
從記事的時候起他就始終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人體質發育得同旁人並無二致,言語、習慣也與常人無異,卻不能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只能得到少數人的喜愛,卻要遭到另一些人的嫌棄。他無法理解這樣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生來低人一等,便永遠不可能改善處境。做一個猶太人意味着什麼?為什麼他還需要生存?這個只會帶來痛苦的無能為力的名稱,能得到什麼報償或者公正的解釋?當他請求父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父親便說他的出發點是荒謬的,不應該這樣判斷事物,但也提不出讓米沙認為是深刻的想法,使他在這個擺脫不掉的問題面前無言地折服。
因此,除了父母以外,米沙漸漸對成年人充滿了蔑視,是他們自己把事情弄糟而又無法收拾的。他相信,長大以後他一定要把這一切弄個一清二楚。
就拿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來說,誰也不能判定他父親向那個衝到車廂門口的精神病人緊追過去的舉動不對;誰也不能說那個人用力推開格里戈裡·奧西波維奇,拉開車門,如同從跳板上跳水似的從快車上倒栽蔥跳到路基上,他當時不應該讓火車停下。
正因為扳了緊急制動閘的不是別人,而是格里戈裡·奧西波維奇,結果列車才這麼不明不白地停了下來。
誰都不瞭解火車耽擱下來的緣由。有人說是突然停車損壞了氣動剎車裝置;也有人說是因為列車停在一個坡道上,沒有一個衝力機車就啟動不了。同時又傳來另一個消息,說死者是個很有地位的人,他的隨行律師要求從離這裡最近的科洛格里沃夫卡車站找幾位見證人來作調查記錄。這就是為什麼司機助手要爬到電話綫桿上去的原因,大概檢道車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