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問他爸打算什麼時候動身。爸說,等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搬去賣了,過一兩天就可以動身。“我們沒有多少錢了。聽說去加利福尼亞有將近兩千哩路程。
我們動身愈早,就愈有把握開到那邊。錢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錢嗎!”爸說。
「只有一兩塊錢了。你怎麼弄到錢的?」「把家裡所有的東西統統賣掉,大夥兒一齊砍棉稈,湊了兩百塊錢。花七十五塊買來這輛舊卡車。到動身的時候,說不定能有一百五十塊錢。」
「你同意的話,我可以開車。我在牢裡開過車。」「太好了,」爸說。過了一會,他望着大路說:”要是我沒看錯,那浪蕩子回來了。”
奧爾神氣後現走進院子,等看出湯姆回來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兩眼流露出欽佩和敬重。因為哥哥殺過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們的敬重。
「天哪,你長得多快,我快認不得你了!」湯姆跟奧爾握握手,說:「他們告訴我,你是開車的好手了。」「還不怎麼熟練。」奧爾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歡人家誇口。
爸說:「別老在外面晃蕩。你還有一車東西要裝到鄰州去賣呢。」奧爾看哥哥一眼。”搭車去一趟不?”「不,我不能去,」湯姆說。
「我在家裡幫幫忙吧。反正要一起去西部。」「你——你是從牢裡逃出來的?」「不,我是具結釋放的。」「哦。」
奧爾有點兒失望。
九
佃農們在他們的財物中間,把準備帶到西部去的東西挑出來。
馬具、大車、播種器,還有一捆捆鋤頭都堆在一起,裝上車,運進城,能賣幾個錢算幾個錢,以後用不着這些東西了。
一張好犁只賣五毛錢可大虧了。播種器是三十八塊錢買來的,賣兩塊也夠虧的。反正不能再拖回去。好吧,拿去吧,搭上一份傷心淚。
你不僅買了一堆破爛,還把破爛的生活也買去了。
到了新地方,到了那長滿果樹的加利福尼亞,也許可以從頭來,另起爐灶。
可是不行,只有嬰兒才能從頭來起。你我——唉,沒指望了。剎那間的憤怒,數不盡的回憶,咱們就那麼回事了。這土地,這紅色的土地,就是咱們。
水旱風沙的年成,就是咱們。咱們無法另起爐炬了,咱們把傷心史賣給了那收破爛的,可是咱們的傷心事並沒就此了結。東家叫你我滾蛋,咱們在劫難逃,拖拉機撞倒你我的房子,咱們在劫難逃,直到咱們死去,劫數才盡,每個去加利福尼亞或者別處的人都是鼓手,帶領着傷心的隊伍,滿懷痛苦地往前走去。總有一天,傷心的隊伍會走向同一個方向,他們會走在一起,成為一種極其可怕的情景。
十
末一車可以變賣的東西裝走以後,湯姆沒精打采地在院子裡到處看看,然後走上台階,找了塊太陽照不着的地方坐下。媽在洗衣裳,她對湯姆望了好一會,邊搓着衣裳邊說:「湯姆,巴望到了加利福尼亞萬事如意。」「是什麼叫你擔心,到了那兒不一定那麼如意呢?」“沒什麼。說得大好了。
傳單上說,那兒活兒多,工錢高。報上也說,那兒摘葡萄摘橘子摘桃子,都用得着人。摘桃子,多美!就是不讓吃,總能瞅空于拿個把小的孬的吧。在樹蔭底下幹活也挺舒服。
這麼好的事情只伯靠不住,就伯實際上沒那麼好。”「不存過高的希望,就不會讓失望給搞垮。」“不錯。湯姆,聽說到咱們打算去的地方有兩千哩路。
這麼遠的路,你估計得走多少天?”“兩個星期吧。要是咱們運氣好,也許只要十天。媽,別發愁。在年裡要是總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出去,那得悶死。
老犯人都只想當天的事,然後再想第二夭。你過一天算一夭好了。”“這倒是個好辦法。不過我愛想想加利福尼亞的好光景。
四季如春,到處是水果,住在橘樹林中的小白屋裡,舒舒服服。我這麼瞎想——要是咱們全家都找到了事情,都有活幹,說不”定也能置一所這樣的房子。”“這樣想想也挺好。我認識個打加利福尼亞來的人,他的話可不一樣。
他說那兒找活兒也很難,摘水果的人住在骯髒的破棚子裡,簡直吃不飽。”媽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哦,不是那樣。你爸拿到張傳單,上面說他們需要幹活的人。
要是沒那麼多活幹,他們不會操這份心的。印傳單得花不少錢。他們幹嗎要花了錢騙人呢?”湯姆搖搖頭。“不知道,媽!實在想不明白他們幹嗎要這麼做。
也許是——”「是什麼——?」「也許那兒真好,跟你想的那樣。爺爺哪兒去了?牧師哪兒去了?」正間着,爺爺披了襯衫從屋裡出來,說:「我聽見你們在聊天,只曉得叭啦叭啦,也該讓老人睡個覺呀。」「我當你睡着了呢。讓我給你扣上扣子,」媽說,她開了句玩笑:「加利福尼亞可不准衣裳沒扣好的人到處亂跑。」
「不准,哼,偏要給他們看看。趁我高興我就到處亂跑。」老頭兒用頑皮的快活的眼光看著媽。“要出遠門了。
那兒伸手就能摘到葡萄。你猜我打算怎麼樣?我要把葡萄摘來裝滿一澡盆,在盆裡打滾,讓汁水浸透我的褲子。”湯姆大笑說:「爺爺就是活上兩百歲,也別想叫他老耽在家裡,還要到處跑。是不?」老頭兒拉過只木箱,一屁股坐下,說:“可不是。
眼前就要出遠門。我覺着自己到了那兒會變成個新人,在果樹林裡幹活,該多好。”媽點頭對湯姆說:「他幹活直幹到三個月以前,一交跌壞了屁股才不幹了。」「一點不錯,」爺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