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吧!」
「對了,」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得灌氧氣袋,好給……」她朝樓梯那邊把頭一擺,也許還說出了病人的姓名,他沒有聽見。‘可是氧氣筒的開關太緊,擰不動。您幫幫我的忙好了。
走吧。”
於是她在前,奧列格在後,走下一段樓梯,來到轉彎處的平台上。
那個面色蠟黃、鼻子尖削的不幸的晚期肺癌患者,不知是一向那麼瘦小,還是被病魔折磨成這個樣子,他的情況很不好,巡診時醫生們已不跟他說話,什麼也沒有問他。他靠在床上,急促地吸着氧氣袋,聽得見他胸中噬喲作聲。他本來就病情嚴重,而今天又更加惡化,沒有經驗的人也看得出來。一袋氧氣吸完了,另外一隻空袋放在旁邊。
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妙,從他旁邊走過或走近他的人,他都一點也看不見了。
他們從他身旁拿起那只空袋,繼續下樓。
「你們用什麼方法給他治療?」
「什麼方法也不用。這是一個不能動手術的病例。愛克斯光又不起作用。」
「一般來說都不打開胸腔嗎?」
‘它本市還沒有先例。”
「那就是說,他只能等死咬?」
她點了點頭。
他們儘管手裡有一隻防止那個病人窒息的氧氣袋,但即刻便把他置諸腦後了。因為有意思的事情眼看就要發生了。
高高的氧氣筒豎放在此刻鎖起來的一條走廊裡,也就是靠近愛克斯光治療室外的地方,當初漢加爾特曾把渾身濕透了的。垂死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安置在那裡。(這個「當初」至今還不到三個星期……)
如果不把走廊裡的第二盞電燈打開的話(他們只打開了第一盞),那麼放氧氣筒的那個被牆壁突出部分擋着的角落,便處在幽暗之中。
卓婭的身量比氧氣筒低,奧列格則比它高。
卓婭開始把氧氣袋的閥門往氧氣筒的閥門上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後面,嗅着從她帽子下面露出來的頭髮的氣息。
“就是這個開關特別緊,’掉她抱怨道。
他把手按在開關上,一下子就擰開了。氧氣帶著輕微的懂懂聲輸入氧氣袋裏。
這時,奧列格不找任何藉口,用擰開了閥門的那隻手握住卓婭本來拿着氧氣袋的一隻手的手腕。
她沒有顫抖,沒有驚訝。她注視着氧氣袋,看它怎樣漸漸膨脹。
於是他的手從她的腕部一邊撫摩一邊向胳膊肘移動,又通過上臂移向肩膀。
這是直截了當的試探,對他倆來說都是必不可缺的。這是無聲的檢驗,看雙方說過的話是否都被完全理解。
是的,完全被理解了。
他還用兩個手指抖了一下她的劉海兒,她沒有現出不高興的樣子,沒有閃開,仍然注視着氧氣袋。
於是他使勁摟住她的肩頭,使她整個兒貼向自己,而且,終於使自己的嘴觸到了她那對他笑過那麼多次、跟他聊過那麼多次的嘴唇。
卓婭的嘴唇和他接觸時並沒有張開,並沒有放鬆,而是繃緊、迎合、有所準備的。
只在一瞬間,這一切便清清楚楚,因為在這之前的一分鐘他還不明白,他還忘記了嘴唇有各種各樣,接吻也有各種不同的接法,一個吻跟另一個吻會完全不同。
但是以輕輕的一啄開了頭的這個吻,現在卻使兩個軀體相互吸引,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久久地合而為一,甚至欲罷不能,再說,也沒有必要作罷。嘴唇互相貼在一起,就那樣永遠獃下去也行。
但是經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世紀以後,嘴唇還是分開了,只在這時奧列格才第一次看見了卓婭,並立刻聽到她在問:
「你接吻的時候為什麼閉上眼睛?」
難道他還想到過自己的眼睛?他根本沒有留意過。
「你是不是把我想像成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
像剛剛喘過一口氣,馬上又潛到水底去撈埋得很深的一顆珍珠似的,他們的嘴唇又貼在一起了,而這一回他注意到自己是閉上了眼睛,於是就立即睜開。看到她離自己很近報近,近得難以想像,看到她那兩隻淺褐色的眼睛有如猛禽那樣警惕。他眼對眼地望着她。她還是那麼堅定地緊閉着嘴唇接吻,胸有一定之規,不讓嘴唇動一動,可身子倒微微搖晃,眼睛望着他,彷彿在根據他的眼神觀察他經過第一次長吻之後的反應。
然後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反應。
但是就在這時,她的眼睛似乎問旁邊一瞥,隨即猛地掙脫出身來,驚呼了一聲:
「開關!」
天哪,把開關忘了!他急忙抓住開關,匆匆擰緊。
氧氣袋居然沒有爆炸!
“瞧,接吻有時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津妞還沒緩過氣來,就呼吸急促地說道。她的劉海被弄亂了,帽子也歪了。
她的話雖然說得很對,可是他們的嘴卻又結合在一起了,兩個人都想把對方吸乾。
走廊口上裝的是玻璃門,有人有可能看到從牆壁突出部分伸出的兩個胳膊肘,唉,管他呢!
當空氣終於又進入肺部的時候,奧列格一邊捧住卓婭的後腦勺端詳着她,一邊說:
「卓洛通契克!這才是你的名字!卓洛通契克!」
她撇着嘴唇模仿說:
「卓洛通契克?……蓬契克?……」
倒還不錯。可以。
“我是一個流放犯人,你不害怕嗎?不怕我這個罪犯?
「不,」她輕率地直搖頭。
「也不嫌我老?」
「你怎麼算老呢!」
‘他不嫌我有病…”
她把前額偎在他胸前,就這樣站着。
他把卓婭摟得很緊很緊,可是始終不知道她那兩隻溫暖的橢圓形的小托染能否擱住一把沉甸甸的尺子。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