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時甚至相反,可是你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寬恕了所有欺侮過你的人,就連對迫害過你的人也已無仇恨。對你來說,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無所謂了,你不想去糾正什麼,什麼也不會使你覺得遺憾。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種十分平衡的心理狀態,泰然自若的心境。現在,已使我脫離了這種狀態,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值得高興。
種種慾望和激情全都會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壞的。」
「您的情況還要怎麼好呢!怎能不高興呢!您來這裡住院的時候…但是幾天以前?」
「
12天。」
「當時就在這個穿堂裡,您在沙發上直打滾,看著您就讓人害怕,臉色跟死人的一樣,什麼也不吃,體溫,早晨晚上都是
38度。可現在呢?您居然能來做客了……讓一個人在
12天之內復活到這種程度,簡直是奇蹟!這種情況在我們這裡是很少見白勺。」
的確,當時他由於長期的緊張,臉上密佈着很深的灰色皺紋,像鑿子鑿出來似的。如今,皺紋已明顯少了,也不那麼晦暗。
「幸運的是我竟能適應愛克斯射線。」
「這是不常見的!真是走運!」卓婭滿懷熱情地說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運的時候,看來在愛克斯射線方面走一次運是合情合理的。我現在連做的夢也是些令人飄飄然的好夢。我想,這是恢復健康的一種先兆。」
「我看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還有什麼治療措施,前景如何,可能會出現哪些複雜情況。我已經感到好多了,也許該讓治療停下來?這我需要明白。可是無論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是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都什麼也不跟我解釋,只是像對待猴子那樣給我治療。把那本書帶給我吧,卓婭,我請求您!我不會出賣您的。
」
他說得那麼懇切,表情也富有生氣了。
卓婭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屜把手,猶豫了會兒。
「書就在這兒?」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給我吧!」他已把手伸了過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麼時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時候我一定還給您!行了!一言為定!」
這個流有金色劉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點也不傲慢。
幸好他沒有看到,自己長久與枕頭接觸的腦袋上那捲曲而蓬亂的頭髮,怎樣向四面八方翹起;由於醫院裡比較隨便,他那平紋粗布病號彩的一隻領角,從沒有扣好的外衣領口裏邊鑽了出來。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開書看了看目錄。「很好。我會從這本書裡找到一切答案。這可要謝謝您。
否則,鬼才知道會不會把我的病治過了頭。要知道,對她們來說,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說不定會設法逃出去。良藥有時也會縮短人的壽命。
」
「您竟有這樣的想法!」卓婭兩手一拍。「不該把書給您!算啦,還給我!」
說著,她就用一隻手去拽書,隨後又用兩隻手拽。但他還是輕輕把書抓在手裡。
「是圖書館的書,這樣會扯破的!還給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綳得緊緊的。脖頸不胖也不瘦,不長也不短,非常勻稱。
他們在拉扯這本書的同時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着對方的眼睛。他那五官並不端正的臉洋溢着微笑。就連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麼可怕了,不錯,這道疤已經有很久了,顏色也早已變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邊用另一隻手輕輕從書上扳她的手指,一邊悄聲勸說: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會贊成愚昧無知,而是主張啟蒙的。怎麼能妨礙人家擴大知識面呢?我開了個玩笑而已,不會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語氣堅決地低聲回答:
「您怎麼那麼放任自己?單憑這一點您就沒有資格讀這本書。您為什麼不早點兒來住院?為什麼要等到像個死人似的才來?」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嘆了口氣,聲音也高了些。「還不是因為沒有交通工具。」
「這是什麼地方啊,竟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飛機嘛!為什麼要等到萬不得已呢?為什麼不早一點轉到比較文明的地方去?你們那兒有什麼醫生或者醫士嗎?」
她鬆開手,不再爭書。
「醫生倒是有的,是婦科醫生。甚至有兩個呢……」
「兩個婦科醫生!?」卓婭十分驚訝。「莫非你們那兒全是婦女?」
‘哈恰相反,缺的就是婦女。婦科醫生有兩個,可其他醫生一個也沒有。也沒有化驗室。驗血不能驗。
我的血流率竟達到
60毫米,可誰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現在還拿不定主意——治還是不治嗎?如果您不可憐自己,至少也該想到您的親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絡托夫彷彿醒了過來,彷彿這場爭書的婚戲是在夢中,而現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獷、說話慢慢吞吞的狀態。「我哪有什麼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親人嗎?」
他更為遲緩地說:
「妻子也沒有。」
「男人們總是口口聲聲說沒有妻子。既然這樣,您還有什麼家裡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對那個朝鮮族醫生說什麼來着?」
「那我是對他撤了個謊。」
「說不定現在對我也是在撒謊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臉色變得有點陰鬱。「我這個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婭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曾有過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