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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有長短句,宋有詞,金有北曲,元有南曲,今有北人之小曲,南人之誤歌,皆樂府之餘也。樂府不難知,而後人都不解。請具言之,太白歌行祖述《騷》、《雅》,下迄齊、梁七言,無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諷刺沉切,自古未有也。後人宜以為法。
樂府本詞多平美,晉、魏、宋、齊樂府取奏,多聱牙不可通,由樂人于不合宮商者增損其文,或有聲無文,聲詞混填,至有不可通者,非本詩如是也。李于鱗乃取晉、宋、齊、隋《樂志》所載者,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剝,謂之「擬樂府」。而宗子相所作,全不可通。陳子龍輩效之,讀之令人笑來。
王元美論歌行雲「內有奇語奪人魄者」,直以為歌行,而不知其為擬古樂府也。樂府詞體不一,漢人承《離騷》之後,故歌謡多奇語。魏武悲涼慷慨,與詩人不同。而史志所載,亦有平美如班婕妤《團扇》「青青河畔草」,皆樂府也。
《文選》注引古詩多雲枚乘樂府,則《十九首》亦樂府也。伯敬承于鱗之說,遂謂奇詭聱牙者為樂府,平美者為詩。至謂古詩某篇某句似樂府,樂府某篇某句似古詩,謬之極矣!樂之大者惟郊祀,渠乃曰:「樂府之有郊祀,猶詩之有應制。」何耶?李西涯之樂府,其文不諧金石,則非樂也;不取古題,則不應附於樂府;又不詠時事,則不合于漢人歌謡及杜陵新題樂府,當名為詠史乃可。
夫詩之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輕重無準,惟取達志。李氏之詞,引繩切墨,議論太重,文無比興,非詩之體也。此語歷六百年來,惟定遠言之耳。而序譏太白用古題,過矣!其集古詩多可觀,惜哉無是可也。
古來言樂府者,惟《宋書》最詳整,其次則《南齊書》,《隋書》及《晉書》皆不及也。郭茂倩《樂府詩集》為詩而作,刪諸家《樂志》作序,甚明白而無遺誤,作歌行樂府者,不可不讀。左克明《樂府》只取堪作詩料者,童蒙所讀也。楊鐵‧樂府,其源出於二李、杜陵,有古題,有新題,文字自是創體,頗傷于怪。
然篤而論之,不失為近代高手,太白之後,亦是一家,在作者擇之。今之太常樂府用詩,黃心甫《扶輪集敘》雲「今不用詩」,非也。《史概》所載乃元曲調。
唐樂府亦用律詩,而李義山又有轉韻律詩,杜牧之、白樂天集中律詩多與今人不同,《瀛奎律髓》有仄韻律詩,嚴滄浪雲「有古律詩」,今皆不能辨矣。
問曰:「定遠好句如何?」答曰:「好句何足以論定遠?弘、嘉人豈無好句耶?唐人妙處,在於不着議論而含蓄無窮,定遠有之。其詩曰:『禾黍離離天闕高,空城寂寞見回潮。當年最憶姚斯道,曾對青山詠六朝。』金陵、北平事盡在其中。
又有云:『隔岸吹唇日沸天,羽書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還蒼翠,虛對圍棋憶謝玄。』馬、阮、四鎮事盡在其中。又有云:『席捲中原更向吳,小朝廷又作降俘。
不為宰相真‧事,留得丹青《夜宴圖》。』以韓熙載寓譏刺時相也。又有云:『王氣消沉三百年,難將人事盡憑天。石頭形勝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
』以孫仲謀寓亡國之戚也。所謂不着議論聲色而含蓄無窮者也。論定遠詩甚難,若直言六百年無是詩,聞者必以為妾,若謂六百年中有是詩,則詩集具在,有好句之佳作有之,未有無好句之佳作如定遠者也。」問曰:「二十年前葉文敏公題兩先生詩草,有『邢夫人見尹夫人』之句,人久以為定論。
今之推重定遠如此,得毋自以為地乎?」答曰:「心實讓焉,何自為地?有好句之詩不讓定遠者,何獨不佞?無好句之詩,他人不敢相強,余則實不敢與之並轡。十年以前,猶無此意,近日識見稍進,故如是耳。孰有無端退屈者乎?此中甘苦,心自知之。如張承吉詩云:『馬嵬宮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
地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一往讀之,似輕薄謔笑。夫僖宗之西狩,由奄人田令孜致之。承吉詩不言令孜而其意自見,此唐人能事也。見唐人意者尚不能作唐人詩,定遠四絶句,能作唐人詩者也。」問曰:「先生近日所進如何?」答曰:向者謂古詩、唐詩各自成體,作唐體者不受困于宋、明,即得成詩。今知不然。漢、魏詩如手指,屈伸分合,不失天性。唐體如足指,少陵丈夫足指,雖受行‧,不傷跬步。
凡守起承轉合之法者,則同婦女足指,弓彎纖月,娛目而已。受幾許痛苦束縛,作得何事?唐詩尚不稱余意,何況定遠,又況自所作者而欲為之地耶?直是前步既錯,末知之何耳!猶憶四十年前,見賀黃公《銅雀台妓》詩云‧撫金爐嗟薄命,八年兩度見分香。’其刺子桓隱而切矣,定遠敵手也。”
詩至《十九首》,方是爛然天真,然皆不知其意。以辭求意,其詩全出賦義乃得;兼有比興,意必難知。
蘇武、李陵詩,余疑是漢人送別之作,‧名蘇、李。詩之敘景,必不絶遠,而蘇詩有「俯視江漢流」,「行役在戰場」,何也?李詩亦不似二人情景。
《焦仲卿妻詩》,于濃詭中又有別體,如元之董解元《西廂》,今之數落《山坡羊》,一人彈唱者也。
魏武終身攻戰,何暇學詩,而精而老健,建安才子所不及。
魏文《代劉勛妻》二詩及《折楊柳行》,思無邪而詞溫厚,《三百篇》之遺聲也。「西北有浮?」,宜是為中原人流寓江南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