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唐、明言之,唐詩為雅,明詩為俗。以古體、唐體言之,古體為雅,唐體為俗。以絶句、律詩言之,絶句為雅,律詩為俗。以五律、七律言之,五律猶雅,七律為俗。
以古律、唐律言之,古律猶雅,唐律為俗。
詩乃心聲,心日進于三教百家之言,則詩思月異而歲不同,此子美之「讀書破萬卷」也。惟留心于風‧月露,則為李諤之所譏者而已。人于順逆境遇間,所動情思,皆是詩材。子美之詩,多得于此。
人不能然,失卻好詩,乃至作詩,了無意思,惟學古人句樣而已。
詩如陶淵明之涵冶性情,杜子美之憂君愛國者,契于《三百篇》,上也;如李太白之遺棄塵事,放曠物表者,契于莊、列,為次之;怡情景物,優‧自‧者,又次之;嘆老嗟卑者,又次之;留連聲色者,又次之;攀緣貴要者為下。而皆發於自心,雖有高下,不失為詩。惟人事之用者,同於彘肩酒‧,不足為詩。
禪得云:「凡人胸中惡知惡見,如臭糟瓶,若不傾去,清水洗淨,百物入中,皆成穢惡。」二李習氣亦然。人若存彼絲忽于胸中,任學古詩、唐詩,只成二李之詩。
青樓狹邪,良家子一入其門,身心俱變,縱慾從良,無由自脫,甚至甘為倡鴇,續置假女者。二李詩絶無意義,惟事聲色,看之見好,為之易成,又冒盛唐之名,易於眩人,淺夫不察,一飲狂泉,終身苦海。及乎伎倆已成,縱識得唐人門徑,而下筆終不能脫舊調。始進之路,可不慎哉!友人犯此者不少,故謹記之。
高廷禮惟見唐人殼子,立大家之名,誤殺弘、嘉人四肢麻木不仁,五官昏憒無用。詩豈學大家便是大家,要看工力所至,成家與否,乃論大小。彼ㄎ扌奢子美、李頎者,如乞兒醉飽度日,何得言家?豈乞得王侯家餘糝,即為王侯家乎?
明人以集中無禮不備,汗牛充棟者為大家。愚則不然,觀于其志,不惟子美為大家,韓‧《惜花》詩即大家也。
子瞻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此語最善。無奇趣何以為詩?反常而不合道,是謂亂談;不反常而合道,則文章也。山谷云:「雙鬟女娣如桃李,早年歸我第二雛。」亂談也。堯夫《三皇》等吟,文章也。
今有一言,可以醒二李之徒之痼疾者:人之學業,無不與年俱進者也,惟學二李之詩,則一入門即齊肩于高、岑、李、杜,而頭童齒豁,不過如此。如優人入場,便可作侯王卿相,而老死只是優人。打頭不遇作家,到老時亦終成骨董。
今人作詩,須于唐人之命意佈局求入處,不可專重好句。若專重好句,必蹈弘、嘉人之覆轍。無好句不成詩,所以《河岳英靈》等集往往舉之;而在今日,則為弊端。
粗心浮氣,陳濁鈍滯之根也。粗浮在心,必致陳濁在筆。學問以識為本,有識則虛心,虛心則識進;無識則氣驕,氣驕則識益下。詩無論三唐,看識力實是如何。
晉、宋人字蕭散簡遠,智永稍變,至顏、柳而整齊,又至明而變為姜立綱體,惡俗可厭矣!詩之漢、魏,晉、宋之書也;謝、鮑,智永之書也;唐體,顏、柳之書也;弘、嘉瞎盛唐,姜立綱體也。
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着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義山刺楊妃事之「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沈醉壽王醒」是也。稍着意見者,子美《玄元廟》之「世家遺舊史,道德付今王」是也。稍着聲色者,子美之「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是也。
稍用故事者,子美之「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是也。着議論而不大露圭角者,羅昭諫之「靜憐貴族謀身易,危覺文皇創業難」是也。露圭角者,杜牧之《題烏江亭》詩之「勝負兵家未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是也。
然已開宋人門徑矣。宋人更有不倫處。宋楊誠齋《題武惠妃傳》之「壽王不忍金宮冷,獨獻君王一玉環」,詞雖工,意未婉。惟義山之「薛王沈醉壽王醒」,其詞微而意顯,得風人之體。
人心才有依倚,即不能迥出流輩,何況于偷?皎然三偷,笑具也。
唐人重詩,方袍、狹邪有能詩者,士大夫拭目待之。北宋猶然,以功名在詩賦也。既改為經義,南宋遂無知詩僧妓,況今日乎?憲章二李,聊充應酬,是氵即溜漢。
詩以深為難,而厚更難於深。子美《秋興》,每篇一意,故厚。曹唐《病馬》只一意,而得好句六聯,成詩三首,烏得不薄?眩于好句而不審本意,大曆後之墮坑落塹處也。
嚴滄浪云:「詩禁五俗:俗體、俗意、俗句、俗字、俗韻,皆不可犯。」此言最善。學問安可無師?無師則杜撰。而書家貴學師,捨短取長。
詩學李、杜,正道也。李之「座中若有一點紅,鬥筲之量成千鍾」,杜之「袖中有舊筆,興至時復援」,其可學乎?學字先得敗筆,學詩先得累句,莫若之何!
學詩不可雜,又不可專守一家。樂天專學子美,西崑專學義山,皆以成病。大樂非一音之奏,佳餚非一味之嘗,子美所以集大成也。
余友賀黃公曰:「嚴滄浪謂『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理實未嘗礙詩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東野《遊子吟》等,直是《六經》鼓吹,理豈可廢乎?其無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但是於理多一曲折耳。」喬謂唐詩有理,而非宋人詩話所謂理;唐詩有詞,而非宋人詩話所調詞。大抵賦須近理,比即不然,興更不然,「靡有孑遺」,「有北不受」可見。
又如張籍辭李司空闢詩,考亭嫌其「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若無此一折,即淺直無情,是為以理礙詩之妙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