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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裡,埋在記憶裡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着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濛蒙;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顫慄了。
─—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着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後看。
向看後,灰
00,不新奇了。向前看,灰
,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作夢。再要問:我們要作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罷。
1934, l,
24。
賈植芳
1915-筆名: 楊力、冷魂。山西襄汾人。
1937年肄業于日本東京大學社會科。
1937年參加抗日隊伍,曾任對敵翻譯、宣傳員,國民黨政權新聞機關工作人員(受中共地下黨派遣),
1945年在徐州從事偽軍策反活動被捕入獄,日寇投降後獲釋,
1949年後歷任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復旦大學教授、現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復旦大學中文系圖書資料員、教授、博士生導師。
上海作家協會理事。
1930年開始發表作品。
195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黑夜頌
賈植芳
我的精神,每每在深夜中最振奮,能一直熬到天亮,我才甜然的去睡;因之,以我慣于黑夜的生活,和對於黑夜的感覺,我真想綜結起來,寫一本《黑夜的經驗》,那麼一本小書,想來也頗有點意思的。
真的深夜裡,富於一種發現與創造的美,一種精神力,只有在黑夜裡,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和鍛鍊。就因此,我對黑夜的感覺是莊嚴和神聖的,在艱苦恐懼中充滿一種抵抗的作戰的歡樂。往往能完成許多出乎意料的工作,而且這工作完成得犀快和精美,也很完善和奇出。
先是,黑夜降臨了,憂鬱的黃昏已去,你在一個孤寂的斗室內,心情有點徬徨的踱着,一邊吸着廉價的紙煙,彷彿面對著一個討厭的客人似的不快,你用紙煙來安慰自己解放自己。漸漸的窗外一切嘈雜的聲音安靜了,你的嘴喉也被尼古丁弄得辣而苦,甚至失去感觸的能力,你的情緒,也就從徬徨裡走了出來,黑夜的序幕階段從此完結,你會先安靜的坐下來覺得像走到廣野一樣的開朗,和無限的包容力。從這個基點,你就變得和一個大兵團的指揮官一樣,沉靜的運用自己的兵力,作展開的部署和運動,你會不覺的把手伸到煙盒裡取出一支菸,而劃亮一根火柴,(這種有光有聲有色的綜合藝術,使你的情緒變得輕快和欣悅)於是,你閉了眼吸煙,面部的肌肉也就漸漸的隨了煙氣的迷漫開始變化和緊張,而你已沉入一個單一的內心世界,開始了戰鬥。煙快吸盡了,你也睜開了眼,如果對面有一幅鏡子的話,你會發現在煙霧繚繞中,你的臉部肌肉已充滿了精神力的堅定和一致,你的睜開的眼睛,也必然已洗去一切的不安苦惱和憂鬱,變得光亮而閃爍。
你整個人,彷彿是站在陣頭的一個將軍,充滿了神奇的戰勝一切的力量。從此,你將要開始你的工作,於是,筆尖和紙激急的作戰,你把自己埋在工作的潮浪裡,忘了一切。黑夜這時加濃了,窗外已沒有一絲的亮光,黑暗封閉了一切,凍結了一切,一切歸他掌握和支配。你的工作速力也愈充沛,彷彿在戰鬥激烈俄頃的兵士情緒,為了就到的勝利戰果,忘記死亡和負傷。
外面風起來了,風頭而且這樣鋭利,屋裡的氣溫往下低,你的工作情緒已然受到打擾,你開始不安的皺眉了;但是黑暗它還不甘心的,它除了以本身沉重的色調吞沒你,他還指揮野馬似的夜風,作為尖兵來攻擊活在它的壓治下的有生物。屋子越來越冷了,你的工作情緒開始遲頓,減弱,你忽然又堅強的啃着嘴唇,眉頭鬆開了,表示你已不再屈曲的忍受,而是拿出堅毅的意志,抵抗侵略者。一直到屋裡完全變得冰冷,電燈光已然慘白得像一張死於野戰的兵士的臉,這裡你就進入另一種激情,你或許有一點疲倦,或許有一點昂奮,(這叫做不承認失敗的情緒)或許對於這種景況,發生了一種恐懼退縮的心理,使你想放棄了未竟的工作,逃到床鋪上去,在無知的睡眠中來逃避向你加緊攻擊的黑暗和寒冷的襲擊,這就是一個關鍵了。你或許會為這個決定,站起來低了頭在屋內來回踱步,你臉上已然帶了疲倦和困惑的閃光,像一個陷在戰場混亂中的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