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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門內有人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走進去,一個說不上多大年紀的人從大寫字檯後稍微抬起身來接見我。他穿著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龐油光水滑,有點發黃,淡白的頭髮往後直梳,十分整潔,兩撇小鬍子黃橙橙的,一雙淺綠的眼睛炯炯發亮,目光敏捷。
「什麼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問。
我道了姓名,說明來意,趕忙從上衣口袋裏笨拙地掏出兩小袋麥樣,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請坐,」他隨口一說,坐到桌旁,不抬頭看我就把這兩小袋麥子打開。解開後,他掏出一把麥種,放到手掌上,用指頭搓了一搓,又聞了一聞,然後再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經心地問。
「您說是多少石嗎?」我問。
「我當然不是問多少車皮,」他用譏笑的口吻說。
我突然面紅耳赤,但他沒讓我回答就說:
「不過,這不是主要的。現在價錢很賤,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
他表明自己的出價之後,建議把糧食哪怕明天就運來。
「我同意這個價錢,”我說,臉上發紅,“可以先付一點定金嗎?」
他一聲不吭地從褲袋裏掏出錢包,把一張一百盧布鈔票遞給我,然後又以熟練的、非常準確的動作把錢包放回去。
「您要收據嗎?」我問,漲紅了臉,這主要是由於我欣幸自己長大成人並能辦事而感到難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說,謝天謝地,阿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阿爾謝尼耶夫是相當有名望的人,接着,他向我表示,這次事務性的談話就此結束了。他把桌上的一個銀煙盒打開,向我遞來。
「謝謝,我不抽菸,」我說。
他開始抽菸,又順口地問我:
「您在寫詩嗎?」
我非常驚訝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讓我回答。
「別奇怪,我對這種工作也很感興趣,”他冷笑一下說。“我,不客氣地說,也是一個詩人。我甚至曾經出版過一本小冊子。現在,很明顯,我已放棄它了。
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沒有什麼才能。我現在只寫點通訊,也許您已聽說了,但我對文學仍然感興趣,我訂了很多報紙和雜誌……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在那本大型雜誌上發表的是您的處女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並請您允許我向您建議,別瞧不起自己了。」
「這話什麼意思?」我問。這出乎意外的轉變話題使我感到十分震驚。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請您原諒,從事文學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錢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麼呢?我現在想起自己。不客氣地說,我小的時候不是一個蠢人,而且從小就見識過很多東西,可我寫了些什麼呢?想起來真慚愧!
我生長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問簡陋的小木房,
沒有刻出花紋的傢具,
只有高板床在搖晃……
請問,我寫的是什麼責東西呢?首先,這是謊言。我根本不是出生在什麼草原的小屋裡,而是生長在大城市裡;其次,把高板床同刻出花紋的傢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床從來都不搖晃。難道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嗎?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說這種胡話,因為我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沒有文化,由於貧窮我沒有機會深造……沒有辦法啦,”他說,突然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凝視着我的眼睛。「讓我成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導火線吧。
老獃在鄉村裡,不觀察生活,隨便讀些書,馬馬虎虎地寫點東西,那是沒有什麼光輝的前途的。而您顯出很有才華,請原諒我率直地說,您給人產生很愉快的印象……」
他突然又變得冷淡和嚴肅起來。
「再見,”他又漫不經心地說,點點頭,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後坐回到桌子跟前。“請代我問候令尊……」
我要離開巴圖林諾的暗自打算,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個論據。
十三
但這種打算並沒有立刻實現。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日復一日,甚至更為無憂無慮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已習慣了蟄居在自己的莊園,不再迴避莊園的日常生活,經常打獵、串門,在雨天或風雪交加的日子,由於無聊,到村子裡最喜歡的農家去,在一個家庭的圈子裡,坐在茶炊前消磨時間,要不然就一連幾個鐘頭躺在沙發床上看書……後來發生了一件遲早總要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去世了,他身無後嗣。尼古拉哥哥們下了這片荒廢的莊園,並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們住在一起,搬到阿爾菲羅夫的莊園裡去了。他的女仆中有一個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剛剛結婚,但婚後不久,由於貧窮,一無處安身,又同丈夫離別了。
她的丈夫是個馬具匠,婚後又去幹自己無一定處的工作,於是她就來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裡的人都稱她為野寒鴉,都認為她是一個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膚黝黑,體格結實,動作敏捷,手腳雖小,但很有勁,那狹小的眼眶現出深褐色。她象個印度姑娘:黝黑的臉龐線條粗直,乎坦的頭髮又粗又黑。但我在其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