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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你還出不了我這口氣,」他又把雙臂交叉地擱在桌上,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你身上的每一塊布片,你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不會留在這個世上。我要把你整個人都丟進石灰窯,像你這種人,我一次可以背兩個摔進去,燒得什麼也不剩。讓人們愛怎麼猜就怎麼猜吧,反正誰也不會知道真相。」
這時我的思路卻十分快速敏捷,大腦中出現了一幕幕我死後的結果:埃斯苔娜的父親一定以為我拋棄了他,他會被捕,即使死他也不會瞑目,在陰間也會譴責我;連赫伯特也會懷疑我,因為我留給他的條子說是探望郝維仙小姐,其實我只在她家門口逗留了片刻,他一打聽就會發現問題;喬和畢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天夜裡我心中湧出的對他們的內疚,任何人都不會知道我內心承受的痛苦,不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懷有誠意,以及我所經受的痛苦歷程。死期臨近固然可怕,然而擔心死後被別人誤解就更為可怕。我的思維如此迅速,萬千想象一閃而過,甚至看到了未來的一代又一代都在輕視我,如埃斯苔娜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們的孩子們。這時,那個惡棍又開始說話了。
「你這頭狼,」他說道,「我殺掉你不過是殺一頭野獸,我把你捆起來,就是為了殺掉你。不過在殺你之前,我得好好瞧你一瞧,還得好好氣你一下,你這個死對頭!」
我的思想千頭萬緒,甚至出現了想呼救的念頭;然而我現在比誰都清楚,在如此荒涼的所在,再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坐在那裡用嘲笑的眼神打量着我,而我只有對他表示輕蔑,表示仇恨,緊閉雙唇,一語不發。終究我下定決心,絶對不哀求他,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和他抗爭到底。我想在如此悲慘的情況下,想到其他所有的人我都會心軟;我寧願低聲下氣地對上天祈求;我想到對那些曾經善待我的人我沒有說聲再見,我也無法再說再見,無法向他們表明我的心意,請求他們諒解我可憐的錯誤,併為此感到深深的歉意。而對於這個傢伙,即使我是走在黃泉路上,只要我能夠殺他,我下手是不會留情的。
他正在喝着酒,雙眼紅紅的,露出血絲。他脖子上吊了一隻錫製的酒瓶,這是他的老習慣,他總是把吃的肉啊喝的酒啊弔在脖子上。他把酒瓶移到嘴邊,狠命地從瓶裡喝了一口;我問到一股強烈的酒精味,看到他臉上泛起一陣紅色。
「你這條狼!」他又一次叉起雙臂,說道,「老奧立克再來告訴你一件事吧,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那個凶悍的姐姐。」
他那慢慢吞吞結結巴巴的話還沒有講完,一幕幕情景就在我大腦中一閃而過了:他是如何攻擊我的姐姐,我姐姐如何身遭不測,以及如何死亡等等。
「你這個無賴,她是你害死的。」我說道。
「我告訴你這是你干的,我告訴你這都是由你造成的。」他一把抓住了槍,對著我們兩人之間的空中猛地用槍托一擊,說道,「我那天從背後悄悄地走向她,就像今夜悄悄地從背後走向你一樣。我猛擊了她一下!我以為她死了才離開她。要是那裡附近有一個石灰坑,像離着你這麼近,她也不會再活過來的,不過殺死她不能怪我老奧立克,這完全怪你。你看你走運,而我倒霉,受欺侮,被人打。你看老奧立克是受欺侮被人打的人麼?現在冤有頭,債有主,你來償命。你既然敢做,你就該來償命。」
他又一次捧起瓶子喝酒,凶相也就更加暴露無遺了。我看他把酒瓶倒豎著喝,知道瓶裡的酒已經不多。我非常有數,他喝酒不過是為了壯壯自己的膽量,好倚仗膽子來結果我的性命。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酒都是我的一滴生命。我知道,我就會變成一股白煙,和剛纔襲擊我的白煙一樣,似幽靈般地與它合二為一,然後他就會像謀殺我的姐姐之後一樣,匆匆地走到鎮上,讓大家都看到他慢吞吞地在四處(足留)來(足留)去,在酒店裡喝酒。我的思緒又起伏萬千,跟着他彷彿走到鎮裡,一片街景出現在眼前,遍處燈火、人群;而這裡是荒涼的沼澤地和升起的白煙,而我自己也融進了茫茫的煙氣。
儘管他說了不過那麼十來個字,卻喚醒了我多少年的往事,一幕幕都歷歷在目;他說的根本不是單個兒的詞,而是一幅幅圖畫。我的大腦激動起來,處于高度亢奮的狀態,一想到某個地方,立刻便身臨其境;一想到某人,他立刻便出現在眼前。一切都那麼栩栩如生,毫不誇大;同時我一刻不停地在緊盯着他,誰會不緊緊盯住那只蹲在自己面前隨時準備撲向自己的老虎呢?隨便他哪一隻手指的輕輕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