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菸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成的。他知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於酒。
在一篇小品文裡,他如此描寫自己的人生理想: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思。
我願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工作。此屋既不需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于整齊。不需要《桑‧米歇裡特的故事》中的阿葛薩用抹布在她能夠到的地方都去抹擦乾淨。這個屋子只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
床的上面掛一個佛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霉的書,無以名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紳士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需要有自由,願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裡,我必須有權一半赤身裸體,而且在我的僕人面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裡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願早晨聽喔喔喔公鷄啼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株。‧
我要好友數人,親切一如日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里斯多芬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面必須富有,並且能在說髒話和談哲學時候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僕人,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並不知道我在哪方面偉大。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煙斗,還有一個女人,她需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
在我書齋之前要修篁數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里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京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在一篇小品文裡我自己解釋說:
我厭惡費體力的事,永遠不騎牆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麼樣趨時尚,看風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取當局愛慕的文章。我也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道德會主辦的救災會捐過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慚愧得渾身發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麼機構,我都不屑于與他們相爭鬥。我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面玲瓏。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者氣,永遠不能兩膝發軟,永遠不能裝出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把我送進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我在《生活的藝術》裡說,理想的人並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理的人,而林語堂也不過儘力做那麼樣的一個人罷了。 論年老——人生自然的節奏
自然的節奏之中有一條規律,就是由童年、青年、老年、衰頽,以至死亡這麼一條綫,一直控制着我們的身體。在安然輕鬆地進入老年之時,也有一種美。我常引用的話之中,有一句我常說的,就是「秋季之歌」。
我曾經寫過在安然輕鬆之下進入老境的情調。下面就是我對「早秋精神」說的話。
在我們的生活裡,有那麼一段時光,個人如此,國家亦復如此,在此一段時光之中,我們充滿了早秋精神,這時,翠綠與金黃相混,悲傷與喜悅相雜,希望與回憶相間。在我們的生活裡,有一段時光,這時,青春的天真成了記憶,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還隱約可聞。這時看人生,問題不是如何發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奮鬥操勞,而是如何享受自己的那寶貴的剎那;不是如何去虛擲精力,而是如何儲存這股精力以備寒冬之用。這時,感覺到自己已經到達一個地點,已經安定下來,已經找到自己心中想望的東西。
這時,感覺到已經有所獲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貴而微小。雖微小而畢竟不失為自己的收穫,猶如秋日的樹林裡,雖然沒有夏日的茂盛蔥蘢,但是所據有的卻能經時而歷久。
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成熟、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兆。其金黃色的豐富並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