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復一年,她一向是這樣在河堤上打發夏天的傍晚的。第一次上河堤的她,那時是十七歲的新娘子。她丈夫大聲吆喝要她離開家到河堤上來。她羞紅着臉,搓弄着手指頭,躲在女人堆裡上了河堤。她記得男人們哄然大笑而且開她的玩笑。雖然如此,他們滿喜歡她,評頭論足告訴她丈夫,「是你飯碗裡一塊美肉。」可是她丈夫貶抑地答說:「腳稍微大了一點。」不過她看得出他樂在心眼裡。後來漸漸地她也不再害臊了。
可憐她那一口子,年紀輕輕地喪生在氾濫的洪水裡。她費了許多年唸經拜佛,為了超度他的亡魂。後來終於使她膩透了。管孩子,弄莊稼,都是她的重擔。有一天和尚甘言哄他說:「再有十塊銀圓,他就完全超度了。」他問道:「那麼,現在他出來了多少?」
「只剩一隻右手還沒有出來,」和尚是這麼說的,似乎鼓動她再加點油。
唔,就讓他這樣吧,她已忍無可忍。十塊銀圓!夠我們一家子一冬吃喝的了。何況,她還要僱工修整歸她負責的一段河堤。修了堤才不致再度洪水氾濫。
「只剩一隻手的話,他自己撐得起來的,」她斬釘截鐵地說。
她常常想那一口子會不會撐起來。許多抑鬱的夜晚,她兀自想,不管好歹,可憐她那一口子一定仍然躺在那裡等待她的拯救。
他就是這樣的人。好吧,也許有那麼一天,等小豬媳婦兒平平安安生下了頭一胎,她要是有一點積蓄的話,會請人作佛事,使他整個獲得超生的。用不着乾著急,雖然......
「奶奶,您也該回去啦,」小豬媳婦兒以溫和的聲音稟告說:「太陽下去了,河面上起了一層霧。」
「是的,我想也該回去啦,」王老奶奶同意地答說。她向那條河盯視了一會。那條河,好事和壞事做得一樣的多。制服了它的話,可以灌溉田地。要是放鬆一寸,它可以像毒龍似的衝破堤防。他丈夫就是這樣被沖走的---對他負責的這一段堤防太大意了一點。他老是修補他那一段堤,老是朝高頭堆土。後來,那天半夜裡河水暴漲,終於衝垮了堤防。他跑出屋子,她抱著孩子爬上屋頂才使母子倆得救,而他卻淹死了。人們終於把河水逼回去,限制在堤防中間,這一回有好多年老老實實獃在裡頭沒有出事。每天她總要來回走一趟歸王家村負責的那一段河堤。男人們笑着說:「大河堤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老奶奶會告訴我們的。」
他們當中沒有人起過念頭要把村子搬開,遠離黃河。王家世世代代住在此地,總有些人脫逃氾濫之災,然後再接再厲跟黃河幹上了。
小豬突然停止歌唱。
「月亮出來啦,」他大聲說:「不是好兆頭。飛機總是乘着有月亮的晚上出來。」
「你從哪裡學會這些飛機經的?」王老奶奶抱怨地說:「飛機長,飛機短,把我煩死了。」她嚴厲地叱責使人們鴉雀無聲。在一片寂靜中,依靠着小豬媳婦的臂膀,她拄着長長旱煙桿,當做枴杖,就這樣一步步沿土階走回村子。村裡的人,一個個跟在她後面也各自回家去就寢。她不走,沒有人先走;她走了,也沒有人再多獃一會。
她終於躺上自己的床,掛的一頂藍棉蚊帳被小豬媳婦把周邊塞得緊緊的。她安詳地入睡。沒有睡着以前,她也曾想到東洋人同時盤算過他們幹嗎要打仗。只有非常粗魯的人才要打仗。她腦海裡隱隱約約出現一群粗魯大漢。他們來了的話,要甜言蜜語哄騙他們,請他們喝茶,解釋給他們聽,有理講理---到平靜的小村莊來有什麼道理哩?......
所以當小豬媳婦兒尖聲大叫告訴她日本人就要來了的時候,她几乎是毫無準備的。她坐在床上嘴裡咕嚕着,「拿茶碗---倒茶---」
「奶奶,時候來不及啦,」小豬媳婦兒尖聲叫道,「他們來啦---他們來啦。」
「在那兒?」王老奶奶大聲盤問。這才算醒了過來。
「在天上!」小豬媳婦嚎叫着說。
人們統統跑出來,跑進清清爽爽的黎明,抬起頭朝天上張望。
嗬,正像秋天列陣飛行的野鵝,全是一些大鵬鳥似的東西。
「這些是甚麼呀?」王老奶奶大聲地問。
就在此時,有個亮晶晶東西,像銀蛋,照直掉下來,撞到村子盡頭莊稼地裡。地上冒起一大股塵土,村子的人統統跑過去看。地下有個三十尺寬的大洞,有水潭那麼大。人們嚇得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沒等人來得及講話,一個,又一個蛋朝下落,於是人人撒起腳丫子就跑......
人人都跑了,惟獨王老奶奶沒有跑。小豬媳婦兒一把抓住她的手要拖她一齊走的時候,王老奶奶掙開了她,一屁股坐在河堤底旁邊。
她講出一番道理,「我不要跑。自從我裹起小腳,七十年來我從來沒有跑過反。你們走吧。小豬在那兒?」她轉頭四顧,不見小豬的影子。她念道說:「跟他爺爺一樣,總是他頭一個撒丫子跑。」
可是小豬媳婦兒總捨不得丟下她自己走,一直到王老奶奶指點她必須要走的道理。
奶奶說:「如果小豬死掉了,他總得有個兒子傳宗接代。」孫媳婦兒仍然在躊躇,她用旱煙桿輕輕拍打她叮嚀地說:「去吧---你去吧。」
於是非常不樂意地,因為飛機先俯衝,發出吼叫的聲音,使他們無法聽清楚彼此的話語,小豬媳婦兒才跟隨大夥兒走了。
現在,雖然只過了幾分鐘光景,王家村已經面目全非。房子東倒西歪,草頂和木樑熊熊起火。人走了個精光。人們走過時,都嚷叫王老奶奶快來,她也興緻沖衝回答他們說:「我就來---我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