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一個正玩着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彷彿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着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並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于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絶,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於是舉兩手儘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頽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彷彿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於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絶,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於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解讀
《頽敗綫的顫動》也許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徵、展示的是精神界戰士與他所生活的世界——現實人間的真實關係:帶著極大的屈辱,竭誠奉獻了一切,卻被為之犧牲的年輕一代
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個社會無情地拋棄和放逐。這樣的命運對於魯迅是具有格外嚴重的意義的,本身即構成了對他「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光明地方去」的歷史選擇的質疑。
這裡所反映的「戰士」與現實世界的感情關係是極其複雜的:作為被遺棄的異端,當然要和這個社會「決絶」,並充滿「復仇」、「殲除」與「咒詛」的慾念;但他又不能割斷一切情感聯繫,仍然擺脫不了「眷念」、「愛撫」、「養育」、「祝福」之情。在這矛盾的糾纏的情感的背後,是他更為矛盾、尷尬的處境:不僅社會遺棄了他,他自己也拒絶了社會,在這個意義上,他已經「不在」這個社會體系之中,他不能、也不願用這套體系中的任何語言來表達自己;但事實上他又生活「在」這社會之中,無論在社會關係上,還是在情感關係上都與這個社會糾纏在一起,如果他一開口,就有可能仍然落入社會既有的經驗、邏輯與言語中,這樣就無法擺脫無以言說的困惑,從而陷入了「失語」狀態。「她於是舉兩手儘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又是一個非常深刻的也是很帶悲劇性的「無」的選擇:不能
也拒絶用現實人間社會的言語表達自己,而只能用「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一個真正獨立的批判的知識分子,他的真正的聲音是在沉默無言中呈現的。所謂「非人間的,所以無詞的言語」,指的是尚未受到人間經驗、邏輯所侵蝕過的言語,只能在沒有被異化的「非人間」找到它的存在。
文章的最後幾段是極其精彩的段落,它提供了一個非常的境界:拒絶了「人間」的一切,回到了「非人間」,這「沉默盡絶」的「無邊的荒野」,其實是一個更真實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魯迅的內心世界,這個世界更具真實,就像《影的告別》中的「影」在無邊的黑暗中,擁有了無限的豐富,無限的闊大,無限的自由。這一段文字,在我個人看來,是最具有魯迅特色的文字;而且坦白地說,在魯迅所有的文字中,這是最讓我動心動容的。
——錢理群《反抗絶望:魯迅的哲學》
第二部立論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願意既不說謊,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說呢?」
「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那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解讀
在《立論》中,作者所諷刺和抨擊的這種「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的情況,是舊中國時常可以遇到的一種社會現象。魯迅曾這樣說過:「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
《偽自由書8226;前記》在這篇作品裡,作者同樣是以「取類型」的技法,來針砭當時社會的錮弊。作者對那種以發財陞官之類的謊言來奉承別人的市儈,表示了強烈的憎惡。
作者用犀利的筆,予以辛辣的嘲諷,從而告訴人們對這樣的人必須保持警惕,以防上當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