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覺得雙腳在往下陷,這腥紅的地毯並沒有鋪在堅實的磚石地面上,而是放在了泥沼之上。他進而覺得,這腥紅的地毯分明變化成了深不可測的沼澤,正張着烏黑大口,等待着一嘴把他的腳咬掉,再一下吞進去,讓他動彈不得,慢慢收抬他!
一股寒氣從腳底下的地毯透過馬靴,直觸吳三桂的腳掌,又穿過腳掌滲進了大腿,進入了肌肉,溶進了血液,又隨着脈管擴張一直衝到了頭頂,並在此嘎然而止。
吳三桂一個哆嗦。
他大叫一聲跳到近旁的地面。
「啊?」
隨着這一聲叫喊,門外的僮僕吳忠早已跑了進來,雙手垂立着,一副驚慌失措,語無倫次。
「你,王爺……王爺!」
「快,快,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快……快……。”吳三桂用衣袖揩着腦門上的冷汗,“扶我回房!」
吳三桂不願在一個下等的僮僕面前表現出他的心虛、害怕,又恢復了以往的嚴厲狀態,雖然吳忠是他最可信賴的奴僕。
吳三桂的臥房就在這座大堂的後面不遠。他也像皇帝一樣,不把自己置身在眾多嬪妃當中,而是寵幸和詔選。同時還有一個原因是有了緊急事件,也可以儘快的到充當議事廳的大堂,那才是他惟一的中心。
吳忠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吳三桂順着大堂的廊檐,轉向位於牆角的小路,一拐彎走向了通往臥房的路徑。
這是一條不長的石板路,平坦、光滑,兩邊鑲砌着道牙。兩邊開得很盛的鮮花在夜間依然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周圍的空氣也在它們的作用下改變了性質,含着令人心醉,令人迷蕩的氣味,吳三桂慢慢地走,沉浸在平常並未知覺的香氣中。
這種香氣撲入他的鼻孔,吳三桂打了個嚏噴,把在旁邊小心翼翼扶着他,正提心弔膽的吳忠嚇了一跳。
吳忠的顫抖,吳三桂感覺到了,他也在一個顫抖和那個嚏噴中清醒過來,卻莫名其妙于剛纔發生的情況。
「吳忠,我剛纔怎麼了?」他想從忠誠的奴僕口中得到事情的經過。
「王爺,您累了,我正扶你去歇息。”吳忠低聲、低語,似乎還怕驚動了他的王爺,況且他對發生的一切並不瞭解,他只是做了一個僕人應該做的份內事,他早被吳三桂的瞬間驟變弄得神魂顛倒。吳忠眼裡的王爺永遠是鎮定自若,充滿自信的,他不明白今天的王爺倒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再補充道:“王爺,快到了,您吩咐的。」
吳三桂噢了一聲,吩咐道:「你下去吧。」
吳忠說:「小的不敢,小的要侍候王爺。」
「下去吧,我自己清靜一會兒。」吳三桂說道,兩眼不由自主地向兩邊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異常,和白天沒有什麼區別。
「是」。吳忠答應着,弓身退了兩步,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匆匆去了。
清風又送來鮮花的芳香。
這香氣讓吳三桂陶醉,讓他留戀忘返,他竟走過去,低下頭,像撲向母乳的嬰兒,貪婪地吸吮乳汁似的花香,以至于鼻尖上沾滿了花粉而茫無所知。這朵花在吳三桂的鼻下幻化成了圓圓,他要聞從圓圓身體上飄出來的誘人的帶著溫熱的氣味,這種氣味是獨特的,只有圓圓的身上才有,這是吳三桂的經驗所得。在他懷裡滾過多少女人,他記不清了,在他懷裡撒過嬌的女人他也淡忘了。可是圓圓卻總在他眼前,在他需要她的時候會適時到來,來撫慰他的軀體,他的靈魂。
而每一次,都在這種氣味中得到精神和肉體的解脫!在吳三桂看來,圓圓天生就是為他而來,然而他正是憑着靈敏的嗅覺找到圓圓,又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把圓圓送進他的紅羅圍帳,讓他成為她的主人,擁有了她的一切。
可是圓圓走了,離開了他,連一個輓回的機會都沒有。當時他竟沒有意識到圓圓飄然而去,不再回頭,不再回到他的身邊。他一直覺得圓圓只不過出了趟遠門,不久就會回來,到如今,吳三桂依然抱著這個明晰而又模糊的念頭,雷打不動,水沖不絶,就像先前他對康熙皇帝的那種念頭一樣。在吳三桂心中,康熙皇帝永遠只能是個小兒頑皮,不入流之列,不可能與他抗衡。
吳三桂別的念頭可以任意存在的話,無論這個想法是黑是白,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吳三桂有把黑變成白的本領,也有把鹿變成馬的技巧。因此,他有任何念頭都不過份,誰讓他是偏安一地,勢力強大,可以翻雲覆雨呢,然而,他的康熙是豎子小兒的想法,卻不應該有絲毫的改變,正是由於他這個念頭的原因,使他喪失了機會,貽誤了戰機,直到今天,得到了這份十萬火急的長沙戰報。
從後宮傳來的歌樂輕風,把吳三桂從醉夢中打入嚴酷的現實,眼前的局勢不允許他徜徉在香風蜜雨中,急迫的場面等待着他作出決定。刻不容緩。
吳三桂直起已經發酸的腰背,輕輕地捶打着,昂望蒼天,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天啊,我吳三桂到底怎麼了。
吳三桂對著長空,祈禱上蒼能恩賜給他一個既確切又明了的答案,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危機的辦法。
他靜靜地仰天等待,可是良久沒有回音,也沒有顯示出他自認為能指出前程是凶是吉的徵兆,僅有過耳的微風和入耳的歌樂。
自從由湖南回到四川這一段時間,吳三桂深感力不從心。他不行鞍馬,只興荒唐,縱情聲色,力求從聲色中獲得生的力量。以前圓圓就給了他這種力量,他想重新找回來。
一想到圓圓,吳三桂雄心又起。
「親征,一定要親征!」
拿定了主意,吳三桂心情竟暢然起來,先前的愁雲像烏雲般在陽光的逼射下漸漸散去,透出一片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