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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別州異,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跖,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準,傴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于馬,越人便于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夫先知遠見,達視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敖世輕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陰閉,剞劂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眾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眾同道也。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為國俗。夫挈輕重不失銖兩,聖人弗用,而縣之乎銓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故國治可與愚守也,而軍制可與權用也。夫待裊、飛兔而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毛嬙而為配,則終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並用之。夫騏驥千里,一日而通;駑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民困于三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干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也。故諺曰:「鳥窮則噣,獸窮則{角牛},人窮則詐。」此之謂也。
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趨舍禮俗,猶室宅之居也,東家謂之西家,西家謂之東家,雖皋陶為之理,不能定其處。故趨舍同,誹譽在俗;意行鈞,窮達在時。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其遭桀、紂之世,天授也。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紂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亦不幾矣。昔武王執戈秉鉞以伐紂勝殷,搢笏杖殳以臨朝。武王既沒,殷民叛之。周公踐東宮,履乘石,攝天子之位,負扆而朝諸侯,放蔡叔,誅管叔,克殷殘商,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後文,非意變也,以應時也;周公放兄誅弟,非不仁也,以匡亂也。故事周于世則功成,務合于時則名立。昔齊桓公合諸侯以乘車,退誅于國以斧鉞;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退行于國以禮義。桓公前柔而後剛,文公前剛而後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權制諸侯鈞者,審于勢之變也。顏闔,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幣先焉,鑿培而遁之,為天下顯武。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況身乎!
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並世有與同者,而弗知貴也。非才下也,時弗宜也。故六騏驥、四駃騠,以濟江河,不若窾木便者,處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簡於行而謹于時。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以勝患為智,以遭難為愚,以死櫛為戇。吾以為各致其所極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發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樂直行盡忠以死節,故不為也。伯夷、叔齊,非不能受祿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樂離世伉行以絶眾,故不務也。許由、善卷,非不能撫天下、寧海內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從箕子視比干,則愚矣;從比干視箕子,則卑矣;從管、晏視伯夷,則戇矣;從伯夷視管、晏,則貪矣。趨舍相非,嗜欲相反,而各樂其務,將誰使正子?曾子曰:「擊舟水中,鳥聞之而高翔,魚聞之而淵藏。」故所趨各異,而皆得所便。故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鵜胡飲水數斗而不足,鱔鮪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澹,林類、榮啟期,衣若縣衰而意不慊。由此觀之,則趣行各異,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節者見難不苟免,貪祿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此相為論,譬猶冰炭鈎繩也。何時而合!若以聖人為之中,則兼覆而並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飛鳥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棲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趨舍行義,亦人之所棲宿也。各樂其所安,致其所蹠,謂之成人。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
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者相矜以偽,車輿極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為寶,詆文者處煩撓以為慧,爭為佹辯,久稽而不訣,無益於治。工為奇器,歷歲而後成,不周于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強者,無以掩形。有餘不足,各歸其身。衣食饒溢,奸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賁、成荊,無所行其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