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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岳飛,強烈而鮮明地提升和區分了中國式的忠奸文化。中國有無以計數的各式各樣的廟,只有在各地的岳飛廟前,才塑有奸臣、叛徒和小人的跪像。而且民間傳說擊檜之頭,永不頭痛;擊檜之心,永不心痛。在永遠跪着的群醜兩側,有這樣一副聯:「蓬頭垢面跪階前,想想當年宰相;端冕垂旒臨座上,看看今日將軍。
」讓歷史,讓民族的良知,讓古今百姓,山一口胸中惡氣,大快人心。
然而岳飛的遺產卻不僅僅是這些。他生前可以說什麼都沒有留下,甚至被害時堪稱「死無葬身之地」,是獄卒隗順冒滅門之險將其遺體偷出來,葬于密處。二十一年後岳飛平反昭雪,由隗順的兒子獻出岳飛遺體,朝廷重新將其葬于臨安棲霞嶺下。至今,岳飛葬在杭州,他的祖父母和父親葬在原籍河南湯陰,他的母親和妻子卻葬在當年他駐過軍的江西九江臥虎舔尾山,更不要說他的後人,過世的葬于哪裡的都有,在世的遍佈中國各地,乃至東南亞和世界其他一些地方。
可見岳飛生前死後都屬於這個民族,獻身于這個民族。他的故事也還在繼續……
尋找成吉思汗
洪 燭
為了向成吉思汗致敬,我不說自己從北京來 到新疆,我是從元大都來到西域。在荒廢的絲綢之路上,開始一個人的西征。什麼時候才能趕上那消失了的大部隊?正如詩人喜歡把西安叫作長安,我把北京叫作元大都,使自己更像征服者!西域,同樣是新疆的乳名——成吉思汗當年就這麼稱呼它的……
讓老荷馬去歌頌他的阿伽門農吧,我只崇拜 成吉思汗。真遺憾自己出生得晚了,否則會在西征的蒙古馬隊中做一個隨軍的盲詩人,彈撥馬頭琴,為我的英雄寫一部史詩。相信它一點不比《伊利亞特》遜色。因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偉大的征服者。
他什麼都不缺,只缺一個屬於自己的荷馬。正如我,準備好了紙筆,只缺一個跟自己同時代的英雄。這導致一部期待中的史詩至今無法完成。
沒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成吉思汗的遺腹子, 在一個取消了汗位的時代出生。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早晨醒來,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他的血緣是我繼承的最大一筆遺產。奎屯山,西征的部隊誓師的地方,我形單影隻地再一次出發了。
我不是孤兒,我的詩篇向全世界宣佈: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他沒有領養我,而是我認領了他!他雖然已死去,草原還活着。草原是母親,把我扶上戰馬:「找你的父親去吧……」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要用筆來完成他的刀劍無法做到的事情。
如果不想成為英雄,我就沒必要來到草原, 騎馬、射箭,拍幾幅照片。如果來到草原,不想成為英雄,我還有什麼臉回去?別人問我幹了些什麼,我好意思說:只拍了幾幅照片?我騎過馬,被摔下來了。我射過箭,射偏了。這沒多大關係,關鍵看我是否忘掉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像他那樣歌唱,並且醉倒——「再多的夢,也嫌少……」你會問:成吉思汗有什麼了不起?他走了,卻把草原留下來,還留下沒騎過的馬,沒射完的箭,讓每個人都想試一試。
我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成吉思汗,你為什麼不斷打馬向西?」那 是日落的地方,流着更多的血,喚醒了我嗜血的本性。我的刀劍,必須以血來止渴。每天黃昏,我一點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天空有一場非人力的殺戮,呼喚我來參予。額濟納的太陽,走到吉木薩爾就老了。
把身體當成版圖,摸一摸,哪裡是撒馬爾罕,哪裡是塔什干?這是醒來後首先要做的事情。走吧,用我的旗幟給它們縫上補丁!快馬加鞭,改寫沿途的國家的名字,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的故鄉。終有一天,我的頭顱低垂,構成額外的落日。
讀不完的射鵰英雄傳。成吉思汗射出的箭, 還在飛行,向西,向西,再向西,繞着地球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盤旋,尋找着那只已變成影子的鷹。射箭的人,也已變成影子。可他描繪在行軍地圖上的紅箭頭,力量沒有散盡,還在滴血……上弦月,下弦月,一張拉滿的弓。
一枚在鐘錶裡轔轔運轉的時針,比成吉思汗射出的箭——還要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我夢見草原。夢見草原呀,心裡就有一點疼。
他想創造一個無限大的王國,所以他總是遺 憾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夢見過那不可能實現的版圖,由草原、沙漠、雪山、沼澤縫補而成。甚至還應該包括海洋——支撐着他,成為整個大地的船長。他總是能發現新的敵人。
或許所有的敵人都是他親手製造出來的,為了試一試馬刀的鋒利。還有誰再敢說他做的夢是假的?他其實不承擔更多的過錯:在一個噩夢之中,毀滅了那些醒着的人所構建的集市。只要你保持清醒,怎麼有理由去責怪一個人在夢中犯下的罪行?他本身是謙遜的,只不過偶爾成為暴君……
成吉思汗老了,他開始想家了。我替他杜撰的遺言:「一個人不能離家太遠……」衰老其實是一種迷路的感覺。我還可以替他餵馬、收拾行囊,動作放慢,他的憂傷逐漸變成我的憂傷。我不再是傳記作家,而變成自己筆下的人物。
終於意識到世界是無邊的,再大的野心也會像泡沫一樣破滅。「想不到啊,我不僅使別人流血,還會使自己流淚……」這是他遺言的另一個版本,同樣是我杜撰的。所有的英雄都是杜撰的,包括歷史,都是如此。成吉思汗開始想家了,這說明他老了。
他只需要一塊巴掌大的草原,比我想要的多不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