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裏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裏,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裏,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 • 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裏,卻到麗薩那裏。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裏坐了五分鐘,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裏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裏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裏,——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裏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里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起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作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裏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象話了,我對於我的女僕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裏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裏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裏了。我只請您到麗薩那裏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只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裏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註: • 法文: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
——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託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第三節 小魔鬼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面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鐘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麼?」
「正相反,我很快樂。只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彷彿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麼?」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麼,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麼?」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像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麼?」「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麼?」
「會的。」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