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伊裡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她年紀不算老,最多不過四十五、六歲。她有一張俄羅斯人圓圓的臉龐:那樣善良、紅潤,那樣開朗、渾圓;她笑得那樣溫和,鞠躬得那樣樸實,使得伊萬·伊裡奇几乎已經心滿意足,並且開始燃起希望來了。
「這麼說來,您——是——母——親了?」他從沙發上欠起身子說道。
「是我母親,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無精打采地說,伸着長長的脖子,又翹起他的鼻子。
「啊!十分高興,十——分高興認識您。」
「那就請別嫌棄喲,大人。」
「非常高興。」
托盤放下後,普謝爾多尼莫夫急忙跑上去斟酒。伊萬·伊裡奇端起酒杯後依舊站着。
「我特別特別高興有這個機會能夠……」他開始說起來,「能夠藉此機會表示……一句話,作為上司我……祝願您——夫人(他轉而對著新娘)和你——我的朋友波爾菲裡,——婚姻美滿,萬事如意,永遠幸福。」
他熱情洋溢地一飲而盡。這是他今晚喝的第七杯。普謝爾多尼莫夫神情嚴肅而陰沉地看著。上司開始對他十分憎恨。
「他這傻大個(他瞟了一眼軍官)老是討厭地獃在這裡。荷,瞧他還大喊:烏拉!他真該滾開,滾開……。」
「而您,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喝一杯表示祝賀吧,」老太婆對那位科長補充說,「您是科長,他是您的下屬,看在母親的情面上請多關照我兒子!往後可別忘了我們,親愛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你是個好人。」
「啊,俄羅斯的老太婆有多可愛!」伊萬·伊裡奇心裡在想,「她使我們大家頓添生氣。我總是喜歡這些人……」
這時,桌上又端來了一個托盤,是一個上穿沒有洗過、窸窣作響的印花布衣,下穿鐘式裙的女郎送來的。盤子很大,她的兩隻手快要端不住了。盤子裡放著許多小碟,裡面盛着蘋果、糖果、水果軟糕、水果軟糖、核桃及其他等等。托盤原本放在客廳裡招待所有客人的,主要是女賓,但現在端給了長官一個人。
「大人,這些美味食品請您別嫌棄,您吃得越多,我們就越高興,」老太婆一邊鞠躬一邊翻來覆去地說道。
「哪會呢……」伊萬·伊裡奇說著高興地拿起一個核桃,用幾個指頭把它擠開了,他決心徹底平民化。
這時,新娘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伊萬·伊裡奇面帶微笑地問,很高興這頗有生氣的徵象。
「大人,是伊萬·科斯年基內奇引我發笑的,」她低着頭回答。
長官真的發現沙發那一端的椅子上有一個未曾露面的青年。他淺色頭髮,長相很不錯,正在和普謝爾多尼莫夫太太悄悄地說著什麼。那個青年站起身來。看來,他很靦腆,很年輕。
「我在和他們說《圓夢書》,大人,」青年聲音又低又含糊地說,彷彿在道歉。
「是什麼樣的圓夢書?」伊萬·伊裡奇態度寬容地問。
「是一本新的,文藝性的書,大人!我對他們說,如果夢見了帕納耶夫先生,那就是說,咖啡濺臟了胸衣。」①
「太天真了,」伊萬·伊裡奇心裡憤憤地想。那個青年說話時雖然已滿臉通紅,但由於說了帕納耶夫先生的故事,因而高興不已。
①胸衣是就餐時系在胸前保護衣服的東西,白色,如果弄髒了,被認為是很失體面的。這裡說夢見帕納耶夫先生猶如弄髒胸衣一樣很倒霉。
「是的,是的,我聽說過……」長官答道。
「不,還有更有趣的呢,」伊萬·伊裡奇身邊的另一個聲音說道,「據說正在出版一本新詞典①,克拉耶夫斯基②先生將參加撰寫,還有阿爾費拉基③……還有暴露文學……」
①指一八六一年出版的百科詞典。
②a.a.克拉耶夫斯基是一出版商,由他負責新詞典編輯部並參加編寫。此事激起新聞界的憤慨。
③阿爾費拉基是商人。
這是一個青年說的,但他已不再羞怯,而是毫不拘束了。他戴着手套,穿白色西服背心,兩手捧着一頂禮帽。他不跳舞,卻傲慢地在觀看,因為他是諷刺雜誌《炭火塊》的一個編輯人員,他是偶然受普謝爾多尼莫夫之邀作為貴賓參加這婚禮的。他們以「你」相稱,早在去年他們就曾在「貧民窟」的一個德國女人那裡一同經受過窮困。可是,他喝伏特加,為此不止一次地到後面一個僻靜的房間去,上那裡去的路大家都認識。長官很不喜歡他這個人。
「這是滑稽可笑的,」那個說了胸衣故事的淺色頭髮的青年突然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說,「大人,這滑稽可笑是因為按杜撰者的說法,彷彿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懂得拼寫法,把『暴露文學』寫成了表露文學……」
這可憐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他從眼神知道長官對這早已瞭解,因為長官自己也彷彿很難為情,顯然是他已經知道了。這個青年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趕快溜走,以致他後來一直悶悶不樂。相反,無拘無束的《炭火塊》編輯則靠得更近,好像想坐到長官身邊去。這种放肆的態度使伊萬·伊裡奇覺得有了幾分體面。
「對啦,波爾菲裡,請問,」長官開口想說點什麼,「為什麼,我一直想親口問問你,為什麼你姓普謝爾多尼莫夫,而不姓普謝夫多尼莫夫?大概,你本來是姓普謝夫多尼莫夫的吧?」
「我無法說準確,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回答。
「想必是他父親去任職時在公文上寫錯了,因此他現在就姓普謝爾多尼莫夫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附和說,「這種事是常有的。」
「一定——是——的,」長官也熱烈地隨聲附和,「一定——是——的,因為您自己可以判斷一下:普謝夫多尼莫夫這個姓來源於文學詞語『筆名』,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呢,什麼意思也沒有。」
「是因為愚蠢,大人,」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補充說。
「為什麼特別說是因為愚蠢呢?」
「大人,俄羅斯人很愚蠢,有時改換字母,有時按自己的想法讀。比如,他們念vfncemk,而應當要讀作wlncemk(‘殘廢人」)。”
「喲,是嗎……wlncemk,嘿——嘿——嘿……」
「他們也是念oxhfd,大人,」一個高個子軍官貿然說。他心裡早就癢癢的,想出風頭了。
「這個oxhfd是什麼意思呢?」
「不是oxhfd,而是vxhfd(『號碼』),大人。」
「哎呀,不是oxhfd……而是vxhfd……是呀,是呀……嘿——嘿——嘿!……」伊萬·伊裡奇對那個軍官講的笑話勉強地嘿嘿笑了笑。
那軍官整了一下領帶。
「他們還說vmhg,」《炭火塊》編輯本想參加談話,但那位大人儘量不去聽他說話,不對大家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