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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典型!什麼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樣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沒有這麼笑過似的,然後就大叫起來。「同您在一起真開心!您看,這裡有條板凳,我們坐下來談吧。這兒沒有人走動,說話也沒人聽見,您就開始講您的經歷吧!因為不論您怎麼說也無法使我相信您沒有經歷。我有經歷,不過把它隱瞞起來了。首先請您說說典型是什麼?」
「典型?典型就是一個有特色的人,一個荒唐可笑的人!」她孩子般的笑聲感染了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典型是一種性格。您聽我說,您知道什麼是幻想家嗎?」
「幻想家!對不起,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時候我坐在奶奶身旁,腦子裡什麼都想。哎,一旦開始幻想,就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來了,甚至想嫁給中國的皇太子……您知道,當幻想家真舒心!不,不過那只有天曉得!特別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時候!」這一次她相當嚴肅地這麼補充說道。
「妙極了!既然您幻想過嫁給中國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會理解我的意思。嗯,您聽我說……對不起,我還沒有問您尊姓大名呢?」
「您到底還是想起來了!您早該想到呀!」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興了,所以沒有想到這上面來……」
「我叫納斯金卡!」
“納斯金卡!僅僅是這個小名嗎?
「僅僅是這個名字,怎麼,您還覺①得不夠嗎?真是貪心十足!」
①俄羅斯人的姓名包括名、父稱和姓氏三部分,初次見面作自我介紹時通常是說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稱,只說自己的小名,是對對方表示親切。女主人公在這裡的自我介紹出乎對方的意料,因而引起後面的對話。
「不夠嗎?不,恰恰相反,已經足夠了,非常非常夠了!納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開始就成為我的納斯金卡有多好啊!」
「這就對啦!唔!」
「好吧,納斯金卡,請您聽聽下面是我多麼可笑的經歷。」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裝出一副近乎迂腐的莊嚴神態,好像念稿子似的說了起來:
「納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當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個太陽,似乎不肯光顧這些地方,而照射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個專門為這些地方訂做的太陽。它用另一種特殊的光芒,照射着這裡的一切。親愛的納斯金卡,這些角落裡過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根本不像我們周圍沸騰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是存在於我們這兒,不是存在於我們這個極其嚴肅的時代,而是可能存在於遙遠的九重天之外。這種生活是荒誕、熱情的理想混合物,哎,納斯金卡,它裡面和着陰暗、平淡無奇和無法想象的庸俗!」
「啊,我的上帝呀!這是一個多好的開場白呀!我這是聽到了什麼呢?」
「納斯金卡(我叫您納斯金卡,總是覺得不夠),您會聽到,在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給它下一個詳細的定義,那就應該說,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種中性的東西。他們多半住在人跡罕至的角落裡,好像藏身在裡面,甚至害怕見到白晝的陽光。它一旦爬進自己的窩裡,就在那裡面落地生根,像蝸牛一樣,或者至少在這一方面活像一種有趣的動物。這種有趣的東西既像動物,又像動物的家,人們通常把它叫做烏龜。您想想看,他為什麼那麼熱愛自己的四面牆壁,而那些牆壁總是塗有綠的顏色,被薰得黑黝黝的,看了叫人喪氣,而且散髮出一股叫人難以忍受的煙味!為什麼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他的某個來訪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時,神色是那麼窘迫,臉色突變,神情慌亂,好像他剛剛在自己的房內犯過罪似的,不是製造偽幣就是寫下幾行小詩,用匿名的方式,寄往雜誌社,謊稱原作者已經故去,作為朋友,認為發表故友的詩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云云。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為什麼這兩位朋友見面卻談不來?為什麼那位突然來訪的朋友悶悶不樂?他既不笑,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而在其他場合,他卻總是談笑風生、妙語如珠的,特別是在議論女人和其他引人入勝的話題的時候。其次,這位朋友肯定是結識不久的新交,為什麼他第一次造訪就(第二次造訪是不會有的,因為下次他是決不會來的)看到主人驚慌失措的神色,儘管他口若懸河(他是有這個本事的),卻變得如此窘迫,竟然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開始就作出極大的努力,力圖使他們的談話風趣橫生,有聲有色,為了表現他對上流社會的瞭解,他也談女性,甚至低聲下氣,討好這位誤來他家作客的可憐人,但是所有這些努力,全部歸於無效!還有一點,為什麼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情(其實,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趕緊把主人熱情地緊握著的手抽出來,匆匆忙忙抓起帽子,迅速離去,而主人卻在想方設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輓回失去的面子?為什麼離去的客人一出門就發誓,以後決不再到這個怪人家裡來,雖然這個怪人實質上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時,這位客人大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前不久與之交談的主人與談話時他見到的一隻可憐的小貓相比較,這當然是不倫不類的。那只小貓遭到孩子們的戲弄,受盡了他們的驚嚇和侮辱。孩子們對小貓不講信義,居然抓住它,把它當俘虜,弄得它渾身是灰,狼狽不堪,最後只好躲到椅子底下,藏進暗處,好不容易才擺脫孩子們的糾纏。它在那裡整整獃了一個小時,它豎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氣、噴嚏,用自己的兩隻前爪,洗自己受盡凌辱的嘴臉。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它對周圍的一切,都懷着敵意,甚至對同情它的女管家為它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飯菜,也是如此!」
「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打斷了我的話,她一直睜着兩眼,張着小口滿臉驚訝地聽我說話。「您聽著,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為什麼正是由您向我提這樣可笑的問題?不過我知道,這些奇聞異事肯定是發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點不假。」
「那是沒有疑問的,」我以非常嚴肅的神情,對她作了回答。
「好!既然沒有疑問,那您就繼續說下去吧,」納斯金卡回答說,「因為我很想知道結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