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佳,我親愛的,你是我的頭生子,」她哭着說,「現在你又像小時候那樣來到我跟前,像那時候那樣擁抱我,吻我了;還在我和你父親一起過窮日子的時候,單是有你和我們在一起,就使我們感到寬慰了,等到我安葬了你父親,我和你曾經有多少次像現在這樣互相擁抱著,坐在墳前痛哭啊。我早就在哭了,這是因為母親的心早就預感到了這場災難。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記得嗎,我們剛一來到這裡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當時我的心猛然顫動了一下,今天一給你開門,朝你看了一眼,唉,我就想,看來,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羅佳,羅佳,你不是馬上就走,是嗎?」
「不是。」
「你還會來嗎?」
「是的....會來。」
「羅佳,你別生氣,我也不敢問你。我知道,我不敢問,不過你只要對我說一聲,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
「去那裡做什麼,有什麼工作,關係你的前途,還是怎麼呢?」
「聽天由命吧....只不過請您為我祈禱....」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門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用絶望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她的臉嚇得變了樣。
「夠了,媽媽,」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竟忽然想要到這裡來,對此他深感後悔。
「不是永別吧?還不是永別,不是嗎?你還會來的,明天你還要來,不是嗎?」
「我來,我來,別了。」
他終於掙脫了。
晚上空氣清新,溫暖,明亮;還從早晨起,天就已經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往自己的住處走去;他走得很快。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全都結束。在那時以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上樓去自己住的房子的時候,他發覺,娜斯塔西婭丟下了茶炊,凝神注視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樓去。「不是我屋裡有人吧?」他想。他懷着厭惡的心情,彷彿看到了波爾菲裡。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間,推開房門,他卻看到了杜涅奇卡。她獨自坐在屋裡,陷入沉思,看來,早已在等着他了。他在門口站住了。她驚恐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筆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望着他,露出恐懼和無限悲哀的神情。單看這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該進去呢,還是走開?」他疑慮地問。
「我在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們倆都在等着你。我們以為,你一定會到那裡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屋裡,疲憊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有點兒虛弱,杜尼婭;已經很累了;可我希望至少在這個時候能夠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懷疑地瞅了她一眼。
「這一夜你是在哪裡度過的?」
“記不清了;你要知道,妹妹,我想徹底解決,好多次從涅瓦河附近走過;這我記得。我想在那兒結束生命,可是....
我下不了決心....”他喃喃地說,又懷疑地看看杜尼婭。
「謝天謝地!我們擔心的就正是這一點,我和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這麼說,你對生活還有信心: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拉斯科利尼科夫痛苦地笑了笑。
「我沒有信心了,可是剛剛和母親抱頭痛哭了一場,我沒有信心,可是我請求她為我祈禱。天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杜涅奇卡,我什麼也不明白。」
「你去過母親那裡?你也告訴她了?」杜尼婭驚恐地高聲說。「難道你決心告訴她了?」
「不,我沒說....沒用語言說;不過有很多事情她都明白了。夜裡她聽到你在說胡話。我相信,有一半她已經明白了。我去那裡,也許做得不對。就連為什麼要去,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卑鄙的人,杜尼婭。」
「卑鄙的人,可是情願去受苦!你會去的,不是嗎?」
「我去。這就去。是的,為了逃避這種恥辱,我也曾想投河自盡,杜尼婭,可是已經站在河邊的時候,我想,既然在此以前我自認為是堅強的,那麼現在就也不要駭怕恥辱,」他搶先說。「這是自尊心嗎,杜尼婭?」
「是自尊心,羅佳。」
他那雙黯然無神的眼睛彷彿突然一亮;他還有自尊心,他似乎為此感到高興了。
「妹妹,你不認為,我只不過是看到水覺得害怕了嗎?」他問,看著她的臉,怪難看地笑了笑。
「噢,羅佳,夠了!」杜尼婭痛苦地高聲說。
有兩分鐘光景,誰都沒有說話。他坐著,垂下頭,眼睛看著地下;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頭,痛苦地看著他,突然他站了起來:
「晚了,該走了。我這就去自首。不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自首。」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着她的面頰流了下來。
「你哭了,妹妹,你能和我握握手嗎?」
「連這你也懷疑嗎?」
她緊緊擁抱了他。
「你去受苦,難道不是已經把你的一半罪行洗刷掉了嗎?」
她高聲呼喊,緊緊擁抱他,吻他。
「罪行?什麼罪行?」他突然出乎意外地發瘋似地高聲叫喊,「我殺了一個可惡的、極端有害的虱子,殺了一個誰也不需要的、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了一個吸窮人血的老太婆,殺了她,四十樁罪行都可以得到寬恕,這也叫犯罪?我不認為這是罪行,也不想洗刷它。為什麼四面八方,大家都跟我糾纏不休,提醒我說:『罪行,罪行!』現在我才清清楚楚看出,我的意志薄弱是多麼荒謬,正是現在,在我決心要去承受這一不必要的恥辱的時候,這才明白過來!只不過是由於卑鄙和無能,我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也許還為了這個....波爾菲裡表示願意提供的好處!....」
「哥哥,哥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要知道,你殺了人,讓人流了血呀!」杜尼婭絶望地叫喊。「大家都在殺人,讓人流血,」他几乎發狂似地接着話茬說,「全世界都在流血,從前也一直在流血,血像瀑布樣奔騰直瀉,像香檳樣汩汩地流淌,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給他加冕①,後來還把他叫作人類的恩人!你只要較為留心看一看,就會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為人們造福,我要做千萬件好事來彌補這一件蠢事,這甚至不是蠢事,只不過是笨事,因為這個想法完全不像現在已經失敗了的時候看起來那麼蠢....(失敗了的時候,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是愚蠢的!)我做這件蠢事,只不過是想讓自己獲得獨立自主的地位,邁出第一步,弄到錢,然後就可以用無比的好處來改正一切....可是我,我連第一步都不能堅持,因為我是個卑鄙的人!這就是問題所在!可我還是不會用你們的觀點來看問題:如果我成功的話,就會給我戴上桂冠,現在我卻落入了圈套!」 ①卡皮托利丘,在羅馬,丘上建有宮殿,古羅馬時,此丘起過堡壘的作用。這裡指曾在卡皮托利丘上為獲得軍團指揮官稱號的尤里 • 凱撒(紀元前一○○――紀元前四四)加冕。 「可是這不是那麼回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啊!不是那種方式,從美學角度來看,方式不那麼優美!哼,我根本不懂:為什麼用炸彈殺人,正面圍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對美學的畏懼就是無能為力的最初徵兆!.... 我還從來,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理解我的罪行!我還從來,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堅強,深信不疑!....」
一陣紅潮甚至湧上他那蒼白和神情疲憊的臉。但是說完最後這幾句情緒激昂的話,他的目光無意中碰到了杜尼婭的眼睛,從她的眼神裡,他看出她為他感到多麼痛苦,不由得清醒了過來。他感到,他畢竟使這兩個可憐的女人變得那樣不幸。她們的痛苦畢竟是他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