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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154 /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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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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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來,背對著窗戶,坐到床邊。「最好根本別睡,」他拿定了主意。可是窗邊有一股冷氣和潮氣;他沒站起來,拉過被子,裹到身上。他沒有點上蠟燭。他什麼也不想,而且也不願想;然而幻想卻一個接着一個出現,一個個思想的片斷,沒頭,沒尾,互不連貫,稍縱即逝,一閃而過。他似睡非睡。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濕,還是在窗外呼嘯和搖撼着樹木的風,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對幻想強烈的愛好和渴望,――可是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花。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几乎是炎熱的,是個節日――聖靈降臨節①。一座英國式豪華精緻的鄉村住宅,四周花壇裡鮮花盛開,花香襲人,住宅周圍是一壠壠菜畦;蔓生植物爬滿門廊,台階上擺滿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涼爽的樓梯,上麵舖着豪華的地毯,兩邊擺滿栽種着奇花異卉的中國花盆。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插在花瓶裡,碧綠、肥壯的長莖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它們,但是他上樓去了,走進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兒也到處都是鮮花:窗旁,通往涼台的門敞着,門邊到處是花。地板上撒滿剛剛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着,涼爽的微風送進清新的空氣,窗外鳥鳴嚶嚶,大廳中央,幾張鋪着潔白緞子檯布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白綢,邊上鑲着厚厚的白色皺邊。用鮮花編成的花帶從四面環繞着棺材。一個小姑娘躺在棺材裡的鮮花中間,她穿一件透花白紗連衫裙,一雙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疊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開的頭髮,那淡黃色的頭髮,卻是濕的;頭上戴着一頂玫瑰花冠。她那神情嚴峻、已經僵化的臉的側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慘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卻充滿失去了稚氣的無限悲哀,而且帶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斯維德里蓋洛夫認識這個小姑娘;這口棺材旁既沒有聖像,也沒點蠟燭,也聽不到祈禱的聲音。這個小姑娘是自殺――投水自盡的。她只有十四歲,但這已經是一顆破碎了的心,這顆心因受侮辱而毀了自己,這樣的侮辱嚇壞了這顆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驚,不應遭受的恥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迫使她從胸中衝出最後一聲絶望的呼喊,但是長夜漫漫,黑暗無邊,雖已開始解凍,卻還潮濕寒冷,而且狂風怒吼,這一聲遭受無恥凌辱的呼喊並沒有被人聽見.... ①在復活節後的第五十天。 斯維德里蓋洛夫醒了,從床上起來,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銷,打開窗子。風猛吹進他這間狹小的斗室,彷彿往他臉上和僅有一件襯衫遮蓋着的胸脯上貼了一層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遊樂園;大概白天這裡也有歌手唱歌,也給人往小桌子上送茶。現在水珠卻從樹上和灌木叢上飛進窗裡,很暗,就像在地窖裡似的,所以勉強才能分辨出某些標志著什麼物體的黑點。斯維德里蓋洛夫彎下腰,用胳膊肘撐在窗檯上,已經目不轉睛地對著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了。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一聲炮響,接着又是一聲。

「啊,號炮響了,河水暴漲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會湧進低窪的地方,湧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裡的老鼠都會浮出水面,人們也將在風雨中咒罵著,渾身濕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爛兒拖到上面幾層去....現在幾點了?」他剛一這樣想,附近什麼地方的掛鐘彷彿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響着,打了三響。「哎喲,再過一個鐘頭就要天亮了!還等什麼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羅夫公園:在那兒什麼地方挑一個大灌木叢,叫雨淋透的灌木叢,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會有千百萬水珠澆到頭上....」他離開窗子,把它關上,點着了蠟燭,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蠟燭,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個不知睡在什麼地方一間小屋裡、一堆堆廢物和蠟燭頭之間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把房錢交給他,然後從旅館裡出去。「這是最好的時間,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時間了!」


  

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裡,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漲,曾鳴炮報警。海軍部大廈的尖頂上白天掛了信號旗,夜裡掛上了燈籠。 他在狹長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個人也找不到,已經想要高聲呼喊了,突然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舊櫥和門之間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好像還是活的。他手持蠟燭,彎下腰去,看到一個孩子――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會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連衫裙已經濕透了,像一塊擦地板的抹布,她渾身發抖,還在哭泣。看到斯維德里蓋洛夫,她似乎並不害怕,卻用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遲鈍的驚訝神情,間或抽泣幾聲,這就像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哭了很久,可是已經住了聲,甚至已經不再傷心了,卻還會偶爾突然嗚咽一聲。小姑娘的臉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不過「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這麼說,她是躲在這裡,一宿沒睡了。」他開始詢問她。小姑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孩子的語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她說到「媽媽」,說是「媽媽打」她,還說有隻什麼碗叫她給「打潑(破)了」。小姑娘說個不停;從她說的這些話裡勉強可以猜出,這是個沒人疼愛的孩子,她的母親大概就是這家旅館裡的廚娘,經常喝得爛醉,把她毒打了一頓,還嚇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媽媽的一隻碗,嚇壞了,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她大概在院子裡什麼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着雨,最後偷偷地溜到這裡,藏在大櫥後面,在這個角落裡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於潮濕、黑暗和害怕,渾身顫抖,為了這一切,現在她準又要挨一頓打。他把她抱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讓她坐在床上,給她脫去衣服。她赤腳穿著的那雙破鞋子濕淋淋的,彷彿整夜都站在水窪裡。給她脫掉衣服以後,他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連頭都裹到被子裡。她立刻睡着了。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又憂鬱地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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