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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32 /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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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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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看:右手裡拿着割下來的幾條毛邊,一隻襪子,還有幾塊從口袋上撕下來的襯裡。他就這樣拿着它們睡着了。後來他想了一陣,想起來了,原來他發燒的時候半睡半醒,把這些東西緊緊攥在手裡,就這樣又睡着了。

「瞧,他弄來了些什麼破爛兒,攥着它們睡覺,就好像攥着什麼寶貝兒似的....」娜斯塔西婭病態地、神經質地大笑起來。他立刻把這些東西塞到大衣底下,並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雖然那時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條有理地進行思考,可是他感覺到,如果來逮捕他,是不會像這樣對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嗎?要,還是不要?我給你拿來;茶還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這就出去,」他站起來,含糊不清地說。

「去吧,恐怕連樓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隨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後面走了。他立刻衝到亮處,仔細察看襪子和毛邊:「有血跡,不過不十分明顯;血跡都弄髒了,有些給蹭掉了,而且已經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麼也看不出來。那麼娜斯塔西婭從遠處什麼也不會發現,謝天謝地!」於是他心驚膽顫地拆開通知書,看了起來;他看了很久,終於明白了。這是警察分局送來的一張普通通知書,叫他今天九點半到分局局長辦公室去。

「什麼時候有過這種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從來不發生任何關係!而且為什麼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着。「上帝啊,但願快點兒吧!」他本想跪下來祈禱,可是連他自己也笑了起來,――不是笑祈禱,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樣!把襪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塵土裡會弄得更臟,血跡就看不出來了」。但是他剛剛穿上,立刻又懷着厭惡和恐懼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來。脫下來了,可是想到沒有別的襪子,於是拿過來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並沒完全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渾身都在發抖,「瞧,這不是穿上了!結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變成了悲觀絶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發抖。「由於恐懼,」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由於發燒,頭又痛又暈。「這是耍花招!這是他們想耍個花招引誘我,突然迫使我中他們的圈套」,他走到樓梯上,還在繼續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囈語....我可能說漏嘴,說出些蠢話來....」

在樓梯上他想起,所有東西還都藏在牆紙後面的窟窿裡,「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裡的時候來這兒搜查,」想起這件事來,他站住了。但是悲觀絶望和對死亡的犬儒主義態度― ―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突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揮了揮手,又往前走去。

「不過但願會快一點兒!....」

街上又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這些天裡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塵,磚頭,石灰,又是小鋪裡和小酒館裡冒出的臭氣,又是隨時都會碰到的醉鬼,芬蘭小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舊出租馬車。太陽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頭昏目眩,――一個正在發燒的人在陽光強烈的日子裡突然來到街上,通常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走到昨天去過的那條街道的轉彎處,他懷着痛苦而又十分擔心的心情望瞭望它,望瞭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開了。

「如果問我,說不定我就會說出來」,他走近辦公室時,心裡想。

辦公室離他住的地方大約有四分之一俄裡。辦公室剛剛搬進這幢新房子、四樓上的一套新住房裡。那套舊房子裡,他曾經偶爾去過一下,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走進大門,他看到右邊有一道樓梯,有個好像莊稼漢模樣的人,手拿戶口簿,正從樓梯上下來:「這麼說,是個管院子的;這麼說,這兒就是辦公室了」,他猜想是這樣,於是就上樓了。他不想問人,什麼也不想問。

「我進去,跪下,把什麼都說出來....」走上四層樓時,他這樣想。

樓梯又窄又陡,上面儘是污水。四層樓上所有住房的廚房都衝著這道樓梯大敞着門,几乎整天都這麼敞着,因此極其悶熱。腋下挾着戶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裡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來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來,有的下去。辦公室的門也大敞着。他走了進去,在前室裡站住了。有些莊稼漢模樣的人都站在這兒等着。這裡也悶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除此而外,這些新油漆過的房間裡,用帶臭味的幹性油調和的油漆還沒完全乾透,那股新油漆味直衝鼻子,讓人感到噁心,稍等了一會兒,他考慮,還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間屋裡去。所有房間都又小又矮。強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來越往前走。誰也沒注意他。第二間房間裡有幾個司書正在抄寫,他們穿的衣服也許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點兒,看樣子都是些古裡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個。

「你有什麼事?」

他把辦公室送去的通知書拿給他看。

「您是大學生?」那人看了看通知書,問。


  
「是的,以前是大學生。」

司書把他打量了一下,不過毫無好奇的樣子。這是個頭髮特別蓬亂的人,看他眼裡的神情,好像他有個固定不變的想法。

「從這一個這兒什麼也打聽不出來,因為對他來說,什麼全都一樣,」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邊去,找辦事員去,」司書說,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後那間房間。

他走進這間屋子(按順序是第四間),房間狹小,裡面擠滿了人,――這些人都比那些房間裡的人穿得稍乾淨些。來訪者中有兩位女士。一個服喪,穿得差一些,坐在辦事員對面,正在聽他口授,寫着什麼。另一位太太很胖,臉色紅得發紫,臉上還有些斑點,是個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華麗,胸前佩戴着茶碟那麼大的一枚胸針,站在一旁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書遞給辦事員。他匆匆看了一眼,說:「請等一等,」於是繼續給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較為暢快地舒了口氣。「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漸漸振作起來,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感到慚愧,竭力鼓起勇氣,鎮定下來。

「只要說出一句蠢話,只要稍有點兒不小心,我就會出賣自己!嗯哼....可惜這兒空氣不流通,」他又補上一句,「悶得慌....頭暈得更厲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煩意亂,思緒混亂極了。他擔心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力想用什麼別的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隨便想點兒什麼旁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過,那個辦事員卻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總想根據辦事員臉上的神情猜出什麼來,弄清找他有什麼事。這是個很年輕的人,二十一、二歲,生着一張黝黑的、機警善變的臉,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一些,衣著入時,像個絝絝子弟,頭髮在後腦勺上平分開,梳得整整齊齊,厚厚地搽了一層油,那些用刷子刷得乾乾淨淨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幾個戒指,有鑲寶石的,也有不鑲寶石的,坎肩上掛着金鏈。他甚至還和來這兒的一個外國人說了兩句法語,說得還算過得去。

「露意扎 • 伊萬諾芙娜,您坐下啊,」他對那個衣著華麗、臉色紅得發紫的太太說,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儘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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