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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個可怕的夢。他夢見了自己的童年,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裡。他只有六、七歲,在一個節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陰沉沉的,是悶熱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記憶裡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樣:他記憶中的印象甚至比現在他在夢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於掌中,四周十分空曠,連一棵柳樹都沒有;遙遠的遠方,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小樹林。離城邊最後一片菜園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酒館,這是家大酒館,每當他和父親出城散步,路過這家酒館的時候,它總是會使他產生極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讓他感到害怕。那裡總是有那麼一大群人,狂呼亂叫,哈哈大笑,高聲謾罵,聲音嘶啞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調,還經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麵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館周圍閒逛....一碰到他們,他就緊緊偎依在父親身上,渾身發抖。酒館旁有一條道路,一條鄉村土路,總是塵土飛揚,而且路上的塵土總是那麼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開外的地方,打右邊繞過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間有一座綠色圓頂的石頭教堂,每年有一兩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彌撒,追薦已經去世很久、他從未見過的祖母。去作彌撒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一盤蜜飯,飯用一個白盤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飯像糖一樣甜,是用大米做的,還拿葡萄乾嵌在飯上,做成個十字架的形狀。他喜歡這座教堂和教堂裡那些古老的聖像,聖像大部分都沒有金屬衣飾,他也喜歡那個腦袋顫顫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墳上蓋着石板,祖母墳旁還有座小墳,那是他小弟弟的墳墓,小弟弟生下來六個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記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對他說,他有個小弟弟,每次他來墓地,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小墳畫十字,向它鞠躬行禮,還要吻吻它。他夢見:他和父親順着那條路去墓地,打從那家酒館旁邊經過;他拉著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館。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一次這兒好像是在舉辦遊園會,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還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這裡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館的台階旁停着一輛大車,不過是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輛通常套着拉車的高頭大馬的大車,這種大車通常是用來運送貨物和酒桶的。他總是喜歡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的鬃毛很長,腿很粗,邁着勻稱的步子,走起來不慌不忙,拉著的貨物堆積如山,它們卻一點兒也不吃力,似乎拉著車反倒比不拉車還輕鬆。可現在,真是怪事,這麼大的一輛大車上套着的卻是一匹莊稼人養的、又瘦又小、黃毛黑鬃的駑馬,他常常看到,像這樣的馬有時拚命用力拉著滿載木柴或乾草的高大的大車,尤其是當大車陷進泥濘或車轍裡的時候,莊稼人總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麼痛,有時鞭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麼同情、那麼憐憫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來,這時媽媽總是拉著他離開小窗子。但是突然人聲嘈雜,吵吵嚷嚷:從酒館裡出來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莊稼漢,他們穿著紅色和藍色的襯衫,披着厚呢上衣,高聲叫嚷着,唱着歌,還彈着三絃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個叫喊着,他還年輕,脖子那麼粗,一張紅通通的胖臉,紅得像胡蘿蔔,「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
但是立刻爆發了一陣哄笑和驚叫聲:
「這樣一匹不中用的馬會拉得動!」
「米科爾卡,你瘋了:把這麼小一匹小母馬套到這麼大一輛大車上!」
「這匹黃毛黑鬃馬準能活二十年,弟兄們!」
「坐上來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爾卡又高聲叫嚷,說著頭一個跳上大車,拉起繮繩,站在大車的前部。「那匹棗紅馬不久前讓馬特維牽走了,」他在車上叫喊,「可這匹母馬,弟兄們,只是讓我傷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糧食。我說,坐上來吧!我要讓它快跑!它會跑得像飛一樣!」說著他拿起鞭子,滿心歡喜地準備鞭打那匹黃毛黑鬃馬。
「嘿,上車吧,幹嗎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聽到了嗎,它會飛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沒跑了吧。」
「它跳起來了!」
「別可憐它,弟兄們,每人拿根鞭子,準備好!」
「對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說著俏皮話,全都爬上米科爾卡的大車。上去了五、六個人,還可以再坐幾個。把一個面色紅潤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車上。她穿一身紅布衣裳,戴一頂飾有小玻璃珠的雙角帽子,腳上穿一雙厚靴子,嘴裡嗑着核桃,不時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說實在的,怎麼能不笑呢:這麼瘦弱的一匹母馬,拉著這麼重的一輛大車,還要飛跑!車上有兩個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好幫着米科爾卡趕車。只聽一聲喊:「駕!」小母馬拚命用力拉動了大車,可是不僅不能飛跑,就連邁步都几乎邁不開,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被雨點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條鞭子抽得四條腿直打彎。大車上和人群中的笑聲更響了,可是米科爾卡發起火來,怒氣沖沖地鞭打母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來越快,好像他當真認為,這匹馬準會飛也似地奔跑。
「讓我也上去,弟兄們!」人群中有個也想上去尋開心的小伙子大聲喊。
「上來吧!大家都坐上來!」米科爾卡高聲叫嚷,「大家都上來,它也拉得動。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勁地抽打着,氣得發狂,都不知要拿什麼打它才覺得解氣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對父親叫喊,「爸爸,他們幹什麼呀!爸爸,他們在打可憐的馬!」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說,「是些醉鬼,在胡閙,他們都是傻瓜。咱們走,別看了!」說著想要領他走開,可是他掙脫了父親的手,無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馬跑去。但是可憐的馬已經快不行了。它氣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裡打!」米科爾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難道你喪盡天良了嗎,惡魔!」人群中有個老頭兒大聲喊。
「哪兒見過這樣的事,讓這麼瘦的小馬拉這麼重的車,」另一個補上一句。
「會把它累死的!」第三個高聲叫嚷。
「別多管閒事!馬是我的!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再上來幾個!大家都上車!我一定要叫它飛跑!....」
突然爆發了一陣連續不斷的笑聲,壓倒了一切:小母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無能為力地尥起蹶子來了。就連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笑了。真的:這麼一匹瘦弱的母馬還會尥蹶子!
人群中的兩個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馬跟前,從兩邊抽它。他們各人從自己那一邊跑過去。
「抽它的臉,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爾卡叫喊。
「唱起來吧,弟兄們!」有人從大車上喊,車上的人全都隨聲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歡快的歌,鈴鼓叮叮 • • 地響,唱疊句的時候,有人在吹口哨,那個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