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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 64 /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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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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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頁

朗讀:

原來他睡着了!天哪,多美的夢!幹嗎要醒過來呢?幹嗎不再等一會兒;她興許又會回來呢?惱人的曙色閃着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輝光,照進他的窗口。房間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雜亂光影裡....唉,現實多麼的醜惡!它為什麼要跟夢境對著來呢?他匆忙地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一心想短暫地追回那已逝去的夢境。果然,他立刻又做起夢來了,可是他夢見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兒是皮羅戈夫叼着煙斗來了,一忽兒又見到美術學院的守門人,一忽兒遇到一個四等文官,一忽兒又夢見他給畫過肖像的一個芬蘭女人的腦袋等等亂七八糟的夢境。

他一直睡到正午時分,還想再入夢鄉;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多麼渴望她再展片刻絶代的姿容!多麼渴望她的輕盈的步履再橐橐地響起片刻!多麼渴望她那光潔如天外的白雪一般的裸露的臂膀能再在他的眼前閃動。


  

他撩開了被縟,忘記了一切,沮喪而絶望地獃坐著,一心只回憶那逝去的夢境。他無心去做任何事情;兩眼木然無情,了無生氣地凝望朝向院子的窗戶,那裡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運水伕正在把快要結冰的水倒出來,一個沿街叫賣的商販扯着山羊般的嗓門連聲吆喝:「有舊衣賣麼?」這日常的和真實的東西,他聽來倒是覺得古怪。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天已入暮,又貪睡地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久難以成眠,但終於還是睡着了。又做了一個夢,一個下流的、噁心的夢。「上帝啊,憐憫憐憫我吧:哪怕讓我見她一會兒、一分鐘也行!」他又等待着夜晚的來臨,又睡着了,又夢見了一個官員,他既是官員又是演奏大管的人;啊,多麼令人難受!她終於出現了!她的小腦袋和滿頭捲髮....她凝眸相看....啊,只一眨眼工夫!又是一片迷霧,又是一場亂夢。

最後,追尋夢境成了他的生活,從這時起,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可以說,他是醒時睡着,夢裡不眠。如果有人看見他默默無言地坐在空桌的旁邊或者沿街走着,那麼,準會以為他是夢遊症患者或者是被酒精毀了的人;他的眼神茫然若失,生來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現在更加重了,橫蠻地抹去了他臉上一切感情的流露和變化。只有到了夜裡,他才又有了生氣。

這種狀況耗損了他的精力,最後他夢也做不成了,這竟成了他最大的痛苦。為了輓回這唯一擁有的東西,他想方設法要重圓好夢。他聽人說,有一種辦法可以重溫舊夢——只要服用鴉片就能辦到。可是到哪裡去弄鴉片呢?他想起了一個開披巾店的波斯人,此人几乎每次見面都求他畫一幅美人圖。他拿定主意去找波斯人幫忙,估計他肯定有這種鴉片。波斯人端坐在沙發上,盤着腿,接待了他。

「你要鴉片做什麼用?」波斯人問道。

皮斯卡略夫向他訴說了失眠的苦況。

「好吧,我給你一些鴉片,不過,你得給我畫一張美人圖。要畫一個絶色美人!烏黑的眉毛,像油橄欖一樣的大眼睛;而我就躺在她的身邊,抽着煙斗!聽明白嗎?要畫一個十分漂亮的!一個美人!」

皮斯卡略夫全都答應了。波斯人出去一會兒,拿着一隻盛着發黑的液體的小罐子回來,小心地倒了一點在另一隻小罐子裡,然後交給皮斯卡略夫,囑咐他要兌水喝,每次不得超過七滴。他貪婪地抓起這個無比珍貴、可說是金不換的小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裡,他倒了幾滴在盛着水的杯子裡,一口吞下,倒頭便睡。

天哪,多麼的快意!是她!又見到她了!不過,已經是另外的樣子。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戶旁邊。多麼嫵媚!她的裝扮是那樣樸素無華,足以喚起詩人的幽思遐想。她的頭上的髮式....天哪,那髮式多麼簡樸,跟整個的人又是多麼相配!短短的三角頭巾輕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頸上;整個的人淡雅淳樸,身上的一切蘊含著一種神秘的、莫名的韻味。她的優雅的步態多麼好看!款款而行的腳步聲和樸素無華的衣裙的窸窣聲多麼悅耳動聽!她那攏着獸毛圍繞的鐲子①的手多麼可愛!她含着眼淚對他說:「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為的那種人。瞧瞧我吧,仔細地瞧瞧我,您說:難道您以為我會做那種事情嗎?」——「啊,不,不!有誰敢那麼想,就讓他....」可是他卻醒了,肝腸寸斷,淚水盈眶。

①當時流行的一種裝飾品。


  

「還不如你壓根兒不曾來到人間!不曾活在這世上,只不過是才華橫溢的畫家筆下的一幅畫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離開畫布,永遠望着你、親吻你。我會把你當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與共,那樣我就會無比幸福。我也就沒有別的奢望了。我在睡前醒後都會像呼喚守護天使一樣呼喚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畫美好和神聖之物的時候,我會等待你的出現。可是現在....多麼可怕的生活!她活着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一個瘋子的生命能給從前愛過他的親友帶來歡欣麼?天哪,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夢想和現實總是爭執不休!」類似的思緒一直不停地纏磨着他。他任什麼也不想了,几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熱地企盼着夜晚和着迷的幻夢的來臨。這種始終不變的痴迷支配了他的整個身心和想像力,以致那心愛的模樣几乎每天都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因為他的思緒完全像孩子一般單純。在這些夢幻中,那個女郎也變得更加純美,而且完全變了樣子。

連連服用鴉片,使他的思緒更加亢奮起來,如果說有人墜入了情網,愛得極度顛狂,愛得十分熱切,愛得痛苦萬分,愛得五內俱焚,愛得魂不守舍的話,那麼這個不幸者就非他莫屬。

其中的一個夢最使他欣喜萬分:他夢見了自己的畫室,非常開心,端着調色板,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兒。她也在畫室裡。已經成了他的妻子了。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畫。她那雙嬌情而睏倦的眼睛裡透出一縷無比幸福的表情;房間裡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安謐的氣氛;窗明几淨,井然有序。天哪!她把可愛的小腦袋依偎在他的胸前....他從未做過如此甜美的夢。夢醒之後,他覺得神清氣爽,也不像以前那樣慵懶無力了。腦子裡閃過一些奇怪的念頭。「也許,」他暗忖着,「她是突遭厄運,身不由己地淪落風塵的;也許,她內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許,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難道就眼瞪瞪地看著她毀了而無動于衷麼?要知道只要伸出一隻援手就可以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啊!」他神思遠遊起來。「沒有人認識我,」他自言自語說,「而且別人管不着我,我也不管別人的事。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我一定要娶她,總比許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賤的蕩婦要強得多。而我的這一舉動是無私的,甚至是偉大的。我是把一個絶色美人還給人世。」

他擬定了這麼一個輕浮的計劃,覺得臉上陡然升起了一陣紅暈;他走到鏡子跟前,只見雙頰深陷,臉色蒼白,不由得感到駭然。他仔細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臉,抿平頭髮,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時新的背心,披了一件斗篷,便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心裡覺得神清氣爽,猶如一個久病初癒的病人終於走出門來似的。當他走近那條街時,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為自從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後還一直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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