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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癒,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鍼黹, 便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可好了?」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 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着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發了一回獃。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 不覺滴下淚來。直獃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 從此經過,忽扭項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裡作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獃病了?」一邊想,一邊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 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了。」雪雁聽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 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 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房裡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麼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 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臟地方兒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 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費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這會子就下去了, 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這會子就去的,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點頭。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那裡。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若問我,答應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 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裡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纔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_____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 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 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閒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 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 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 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 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在這裡。」紫鵑笑道:「他這裡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獃獃的, 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 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便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嘴唇人中上邊着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着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 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麼先哭起來?」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襲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都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