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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47 /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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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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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才勸住了她。這位善良的老太太儘管跟自己的丈夫已經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還一點都不瞭解他。她也非常想跟我一起立刻去看娜塔莎。我讓她懂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僅不會贊成她的所作所為,說不定我們還會把整個事情搞糟的。她好不容易才改了主意,但是仍舊抓住我不放,硬留了我半個小時,而且淨是她一個人說話。「這麼大的喜事,一個人待在四堵牆裡,你走了以後,現在,我有話跟誰說去呢?」她說。最後,我終於說服了她,讓她明白,娜塔莎現在正在着急地等我。臨走時,老太太給我連畫了幾個十字,並讓我給娜塔莎帶去她的特別的祝福,當我斷然道,如果娜塔莎沒有發生特別的事,那天晚上我就不再來了,她聞言差點沒哭出來。這次,我沒有看到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他一宿沒睡,因此頭痛,渾身發冷,現在他在自己書房裡睡着了。

娜塔莎也等了我一上午。我一進屋就看見,她照老習慣正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在屋裡走來走去。甚至現在,每當我想起她,她那孤獨的身影猶歷歷在目:總是一個人,在一間貧寒的小屋裡,抱著胳膊,低垂雙眼,若有所思,被人拋棄而又有所期待,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她一面仍在繼續來回踱步,一面低聲問我,為什麼來得這麼晚?我三言兩語地告訴了她我今天的所有奇遇,但是她几乎沒有聽我說話。看得出來,她心裡有什麼事,十分焦急。「有什麼新情況?」我問。「什麼新情況也沒有,」她答道。但是她那模樣又讓我立刻明白,她這裡的確出了新情況,而她之所以等我,就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但是,按照老習慣,她不肯馬上開口,而要等我快走時才說。我們之間一向這樣。她這樣做,我也習慣了,只好耐心等待。

不用說,我們先從昨天的事講起。使我尤為驚訝的是,我們倆對於老公爵的看法所見略同:她打心眼裡不喜歡他,而且大大超過了昨天不喜歡的程度。當我們倆逐一分析他昨天來訪的整個情景時,她驀地說道:

「我說萬尼亞,如果你起初不喜歡一個人,几乎總是標志著一種徵兆,說明你以後一定會喜歡他的。情況總是這樣。起碼,我碰到的情形常常是這樣。」

「上帝保佑,但願如此吧,娜塔莎。再說,我有一個看法,思慮再三後得出的看法:我分析了所有的情況,得出了結論,儘管公爵也許十分奸詐,但是他同意你們倆的婚姻卻是真實的、嚴肅的。」

娜塔莎在房間中央站住了,板著臉瞅了我一眼。她整個臉都變了;甚至嘴唇都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怎麼能對這種事故弄玄虛,而且....撒謊呢?」她以一種高傲而又莫名其妙的語氣問道。

「就是,就是!」我急忙點頭稱是。

「不用說,他沒有撒謊。我覺得,考慮這點倒大可不必。甚至根本用不到找藉口來故弄玄虛。最後,他這樣公然取笑我,我在他眼裡成什麼人了?難道一個人能窮極無聊到這般地步嗎?」

「當然,當然!」我肯定道,但是我私下裡又想:「可憐的姑娘,現在你在屋裡走來走去,大概思前想後地就在想這事了,也許你的疑心比我還重。」

「唉,我多麼希望他快點回來啊!」她說,「他要在我這兒坐一晚上,那時候就....既然他撇下一切,立刻動身,想必有要緊事。你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嗎,萬尼亞?你沒有聽到什麼嗎?」

「他的事只有主才知道。他一直忙於發財。我聽說,在這裡,在彼得堡,有件包工活,他承包了一個工段。娜塔莎,這事咱們一竅不通。」

「當然一竅不通。阿廖沙昨天說到一封什麼信。」

「信裡說了一個什麼消息。對了,阿廖沙來過嗎?」

「來過。」

「來得早嗎?」

「十二點:他睡過頭了。坐了坐。我把他攆去看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了;不能老坐在我這裡,萬尼亞。」

「難道他自己不打算上那兒?」

「不,他自己也打算去....」

她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望着她,等她開口。她的臉很憂傷。我本來想問她還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她有時候很不喜歡人家問長問短。

「這孩子真讓人納悶,」她微微撇了撇嘴,終於說道,好像竭力不看我似的。


  
「怎麼啦!大概,你們又出什麼事了?」

「不,什麼事也沒有;隨便說說....話又說回來,他還是很可愛的....就是有點....」

「不過,現在他的全部災難和煩惱都結束了,」我說。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許想回答我說:「即使在從前,他的災難和煩惱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覺得我的言外之意與她相同,倒生起悶氣來了。

然而她很快又變得和藹可親起來。這一回她異常溫存。我在她那兒坐了一個多小時。她很不安。公爵嚇着了她。我從她提的幾個問題裡注意到,她很想確確實實地知道,昨天她給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舉止是否得體?她的快樂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過頭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遷就了?他會不會有什麼想法?會不會笑話她?會不會看不起她?....一想到這些,她的兩頓就變得通紅,像着了火似的。

「難道一個壞人會有什麼想法值得你這麼激動嗎?他愛想什麼由他!」我說。

「為什麼你說他是壞人呢?」她問。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純潔,胸襟坦蕩。她的多疑來自她的純潔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強,但這是一種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認為高於一切的東西當着她的面受人嘲笑。對於一個小人投來的輕蔑,她當然也只能報以輕蔑,但是對於她認為神聖的東西受人嘲笑(不管這人是誰),她心裡畢竟感到很痛苦。這倒不是因為她不夠堅強。這部分是因為她對這社會還知之甚少,對壞人使壞還不習慣,也因為她深居簡出,太閉塞了。她整個一生都是在自己家裡度過的,几乎足不出戶。最後,有些心地極其善良的人有這樣一個特點(也許是父親遺傳給她的)喜歡過分誇獎一個人,硬認為這個人比他實際上要好,頭腦一發熱就過甚其詞地誇大他身上的優點這一特點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發揮。這種人一旦大失所望,就會覺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覺得他咎由自取。幹嗎要硬往人家臉上貼金呢?而時時刻刻等待着這種人的又總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不要踏上社會;我甚至發現他們的確很愛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戶,怕見生人。話又說回來,娜塔莎卻經受了許許多多的不幸,許許多多的侮辱。她是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對她不能求全責備,如果我在言語之間確有責怪之意的話。

但是因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辭。她看見我要走,吃了一驚,差點沒哭出來,雖然我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對我表示過任何一點特別的親昵,相反,她對我好像比平時還冷淡。她熱烈地親吻我,不知道為什麼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聽我說嘛,」她說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讓我納悶。從外表看,他非常可愛,非常幸福,他像隻小蝴蝶似的飛了進來,像個花花公子,老是轉過來轉過去地照鏡子。他現在有點太熟不拘禮了....而且坐的時間也不長。你想想:還給我送來了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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