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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死丫頭一直拿我開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經他這麼一叫,娜塔莎又滿臉漲得緋紅,可是兩眼卻像兩顆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閃光。「孩子們,看來,我還真扯遠了,有點想入非非了;我動不動這樣....可是我說萬尼亞,我瞧著你那模樣:你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啊呀,我的上帝!那麼你要讓他成為什麼樣兒呢,爸爸?」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萬尼亞,你的臉有點那個....我是說完全不像詩人的臉....應當是這樣的,你知道嗎,據說,那幫詩人都是面孔蒼白,頭髮都是這樣的,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態....你知道嗎,比如說什麼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這是在《阿巴頓納》②裡讀到的....又怎麼啦?我又說錯了?瞧,這淘氣的死丫頭,淨取笑我,笑成了這模樣!孩子們,我雖說沒有學問,不過我感覺得出來。好了,臉什麼的就不用管它了,臉長得怎麼樣,無關緊要;我看,你的臉就不錯嘛,我很喜歡....要知道,我要說的並不是這意思....不過人要正派,萬尼亞,要正派,這是最要緊的;要潔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遠大。要實實在在地做事;這就是我要說的,我要說的正是這個!」
①參見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給予津貼一事。
②這是俄國作家被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寫的小說;他書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哈是個詩人,他的外貌就像伊揚海涅夫描寫的那樣。
多美好的時光呀!我的全部空餘時間,全部晚上都在他們家度過。我給老人家帶來文學界和文學家們的各種消息,不知道為什麼他也忽然對文學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讀起B的批評文章來了。我對他說過許多關於B的事,而他對B几乎一無所知,但是他對B讚不絕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報》上寫文章罵他的他的論敵們①。老太太則睜大了兩眼緊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盡許多!我們已經心心相印,我也終於聽到了娜塔莎低着頭,半張着嘴,几乎像耳語一樣對我說:我愛你。但是兩位老人家終究還是知道了;他們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連連搖頭。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對我放心不下。
「如果一帆風順,當然也不錯,伊萬·彼得羅維奇,」她說,「要是一旦碰了釘子或者出了差錯;耶怎麼辦?您還是找個正經事情做做吧!」
「我說呀,萬尼亞,」老人家思慮再三後說道,「這事我看出來了,也注意到了,不瞞你說,我甚至很高興,看到你和娜塔莎....嗯,這也沒什麼!但是你要明白,萬尼亞,你們倆畢竟還很年輕,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得也對。等等吧。就算你是個人才吧,甚至才華出眾....但畢竟不是天才,不是像開頭人們使勁嚷嚷的那樣,而是一般有點才華罷了②(今天我還在《蜜蜂報》上讀到了一篇對你的評論③;他們把你看得一錢不值;唉,這算什麼報紙呢!)是的!你要明白:這畢竟不是存在錢莊裡的錢,我是說才華;你們倆都很窮。咱們還是再等上個一年又半,或者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這條路上站穩了腳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頭你就看著辦吧!....你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你想想,這話在理不?....」
①《蜜蜂報》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動報紙,經常攻擊和謾罵別林斯基以及俄國文學界的「自然派」。
②內容大致相近地複述了別林斯基在《當代短評》一文中所說的話:「任何一個有頭腦和有審美力的人都不會否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華,甚至是出眾的才華,由此可見,問題僅僅在於這才華有多高,多大。」
②指發表在《北方蜜蜂報》(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BBB(即BB.勃蘭特)。這篇文章說,作者看了這篇小說後一大失所望”,一個「並非完全沒有才能」的年輕的作者被一些批評家(指別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則毀了。
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而一年以後風雲突變。
是的,這事發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後!在九月份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兩位老人家,心裡直打鼓,差點沒暈倒在椅子上,因此他倆看到我這副模樣後都嚇壞了。但是我當時之所以頭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為我曾經好多次走到他們家門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後才硬着頭皮跨進了門檻,也不是因為我文壇失意,既沒有名,也沒有利;也不是因為我還沒有當上什麼「隨員」,而且還遠遠不夠資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療養;而是因為在這一年中我好像熬過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這一年中也好像過了十年。我們兩人之間已經橫亙着一條鴻溝....我記得,我獃獃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對,心不在焉地窩着本來已經窩壞了的我的禮帽的帽檐;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坐在那裡等待娜塔莎出來。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難看又寒磣;我兩頰塌陷,人瘦了,臉也黃了反正離詩人的模樣相差甚遠,我的兩眼中也沒有一星半點當年好心腸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十分關注的那種了不起的神態。老太太則帶著並非假裝出來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憐憫之態看著我,她那模樣似乎在自言自語:「這樣的一個人差點沒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虧我主慈悲和保佑!」
「怎麼樣,伊萬·彼得羅維奇,要不要喝點茶?(桌上的茶炊開了,)小老弟,您過得怎麼樣?瞧您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用一副悲天憫人的聲音問道,至今音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