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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人類社會所加於他的只是殘害。他所看到的社會,歷來只是它擺在它的打擊對象面前自稱為正義的那副怒容。世人和他接觸,無非是為了要達到迫害他的目的。他和他們接觸,每次都受到打擊。從他的幼年,從失去母親、失去姐姐以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友好的言語,也從沒有見過一次和善的嘴臉。由痛苦到痛苦,他逐漸得出了一種結論:人生即戰爭,並且在這場戰爭裡,他是一名敗兵。他除了仇恨以外沒有其他武器。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在監牢裡磨練他這武器,並帶著它出獄。
有些無知的教士在土倫辦了一所囚犯學校,把一些必要的課程教給那些不幸人中的有毅力者。他就是那些有毅力者中的一個。他四十歲進學校,學習了讀,寫,算。他感到提高他的知識,也就是加強他的仇恨。在某種情況下,教育和智力都是可以起濟惡的作用的。
有件事說來很可惜,他在審判了造成他的不幸的社會以後,他接着又審判創造社會的上帝。
他也定了上帝的罪。
在那十九年的苦刑和奴役中,這個人的心是一面上升,一面也墮落了。他一面醒悟,一麵糊涂。
我們已經知道,冉阿讓並不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初進監牢時他還是個好人。他在監牢裡判了社會的罪後覺得自己的心狠起來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後他覺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我們在這裡不能不仔細想想。
人的性情真能那樣徹頭徹尾完全改變嗎?人由上帝創造,生而性善,能通過人力使他性惡嗎?靈魂能不能由於惡劣命運的影響徹底轉成惡劣的呢?人心難道也能象矮屋下的背脊一樣,因痛苦壓迫過甚而蜷屈萎縮變為畸形醜態,造成各種不可救藥的殘廢嗎?在每個人的心裡,特別是在冉阿讓的心裡,難道沒有一點原始的火星,一種來自上帝的素質,在人間不朽,在天上不滅,可以因善而發揚、鼓舞、光大、昌熾,發為奇觀異彩,並且永遠也不會完全被惡撲滅嗎?
這是一些嚴重而深奧的問題,任何一個生理學家,他如果在土倫看見過這個苦役犯叉着兩條胳膊,坐在絞盤的鐵桿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讓思前想後的時刻),鏈頭納在衣袋裏,以免拖曳,神情頽喪、嚴肅、沉默、若有所思;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法律拋棄的賤人經常以憤怒的眼光注視着所有的人,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經常以嚴厲的顏色仰望天空,他也許會不假思索地對上面那些問題中最後的一個,回答說:「沒有。」
當然,我們也並不想隱瞞,這位作為觀察者的生理學家也許會在這種場合,看出一種無可輓救的慘局,他也許會替那個被法律傷害了的人叫屈,可是他卻連醫治的方法也沒有想過,他也許會掉轉頭,不望那個人心上的傷口,他並且會象那個掉頭不望地獄門的但丁,把上帝寫在每個人前額上的「希望」二字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拭去。
他的思想情況,我們已試着分析過了,冉阿讓本人對自己的思想情況,是否和我們替本書讀者試作的分析一樣明白呢?構成冉阿讓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後,冉阿讓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們一一形成的過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過呢?他的思想是層層發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許多愁慘的景象中顛來倒去,多年以來,他的精神,就始終被侷限在那些景象的範圍以內,粗魯不文的他對這種思想的發展層次是否完全瞭解呢?他對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動是否十分明確呢?那是我們不敢肯定的,也是我們不敢相信的。冉阿讓太沒有知識了,他雖然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但對這些事,卻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時,他甚至還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麼。冉阿讓落在黑暗裡,他便在黑暗裡吃苦,他便在黑暗裡憤恨,我們可以說,他無往而不恨。他經常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如同一個盲人或夢遊者一樣瞎摸瞎撞。不過,在某些時候,他也會,由於內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氣的突襲,一陣異乎尋常的苦痛,他會感到突然出現一道慘淡的、一閃即逝的光,照徹他的整個心靈,同時也使他命運中的種種險惡的深淵和悲慘的遠景,在那片凶光的照射下一齊出現在他的前後左右。
閃光過後仍舊是黑夜沉沉,他在什麼地方?他又莫名其妙了。
那種刑罰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說,最足以戕賊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別能使人經過一種慢性的毒害逐漸化為野獸,有時還化為猛獸。冉阿讓屢次執拗不變地圖謀越獄,已足夠證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種特殊作用。冉阿讓的那種計劃完全是無濟於事的,愚蠢的,但是隻要能得到機會,他總要試一試,絶不想到它的後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經驗。他象一頭狼,看見籠門開了,總要慌忙出逃。本能向他說:「快逃!」理智卻會向他說:「待下!」但是面對著那樣強烈的引誘,他的理智終於消失了,他有的只是本能。在那裡活動着的只是獸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後受到的新處罰,又足以使他更加驚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