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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將喊道:「英國人,佔領法國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納克候爵。
此人現在被抓住了。經過三個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們終於抓住了他。革命剛剛手擒這個魔鬼。九三年的鐵拳剛剛揪住這個保皇派殺人犯的衣領。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於是這位謀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裡等待懲罰。封建衛士居然被囚在封建地牢裡。
他自己城堡上的石磚反對他,囚禁他。想背叛國家的人竟遭到自己家屋的背叛。顯然是天主安排了這一切。正義的時刻已來臨。革命使這個公敵成為階下囚,他再也無法戰鬥,再也無法鬥爭,再也無法為非作歹了。旺代不缺兵員,但他是唯一的大腦;他一結束,內戰就結束了。他被抓住,這是富有悲劇性的、幸運的結局。在許許多多的屠殺和殺戮以後,這個殺人者終於被關在這裡,等待死亡。
可是,有人會來援救他!
代表九三年的西穆爾丹抓住了代表君主制的朗特納克,可是有人會將這個獵物從鐵爪下解救出來。朗特納克身上集中了人們稱作「過去」的種種災難,此刻這位候爵在墳墓中,沉重的門在他頭上永遠關上了,然而有人會從外面拉開門栓!這個社會惡人已經死了,反叛、兄弟殘殺、獸性戰爭也隨他而死,然而有人將使他死而復生!
呵!這個骷髏頭將會大笑!
這個幽靈將說:「很好,我還活着,笨蛋們!」
於是他將重新作惡多端!他將殘酷無情地、興高采烈地再次投入仇恨和戰爭的深淵!
從第二天起,人們將看到房屋被焚,俘虜被屠殺,傷員被處決,婦女被槍斃!
再說,歸根到底,戈萬是否過分強調了那件使他着迷的善舉呢?
三個孩子身處絶境;朗特納克救出了他們。
然而,是誰使他們身處絶境呢?
不正是朗特納克嗎?
是誰把三個搖籃放在大火之中的?
不正是伊馬紐斯嗎?
伊馬紐斯是什麼人?
侯爵的助手。
應該承擔責任的是首長。
因此,朗特納克就是縱火犯和殺人犯。
那麼他做了什麼值得讚美的事呢?
他沒有一錯到底,僅此而已。
他設計了罪行,然後又退卻了。他對自己感到厭惡。母親的呼喊在他心中深處喚醒了人類古老的惻隱之心,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澱,最冥頑不化者也不例外。他聽見這呼聲便走了回來。他從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籌劃了罪行,又破壞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績在於:沒有自始至終當魔鬼。
而為了這區區小事,就將一切歸還給他!空間、田野、平原、空氣、陽光!歸還他森林,使他得以搶劫掠奪,歸還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歸還他生命,使他得以製造死亡!
試試與他達成諒解,與這個傲慢的人談談,提出有條件地釋放他,要求他獲釋後從此不參加任何敵對行動和叛亂;這樣做格鑄成大錯,將使他占上風,將遭到他的蔑視,他的回答將給你一個耳光,他會說:「你們自去羞愧吧!殺了我!」
對這種人毫無辦法,不是殺他就是放了他。這是一個不妥協的人。他隨時能起飛或者犧牲。對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鷹,也是懸崖。奇怪的人。
殺了他?於心不安!放了他?責任重大!
一旦朗特納克獲釋,與旺代的一切較量又得重頭開始,因為旺代將像一條沒被砍頭的蛇。由於朗特納克的消失而熄滅的火,頃刻之間,將像飛馳的流星一樣重新點燃。只要朗特納克沒有實現罪惡的計劃,沒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樣壓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國像基石一樣壓在法國身上,他是不會罷休的。拯救朗特納克就是犧牲法國。朗特納克活着就意昧着許多無辜者,男女老少,在內戰中喪生,就意味着英國人登陸,革命退卻,城市被洗劫,人民被分裂,布列塔尼血流成河,犧牲品再次落入魔爪。在種種模糊不清與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沉思遐想中的戈萬隱約看到了問題:放虎歸山。
接着,問題又以最初的面貌出現,西敘福斯①的巨石其實只是人的自我鬥爭又滾落下來。那麼,朗特納克是老虎嗎?①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在地獄中被判推石上山,石頭不到山頂便滾落下來,於是再推,如此反覆不已。
也許他曾經是老虎,那麼現在仍然是老虎嗎?戈萬的思想不斷反覆,像蛇一樣曲折迴旋,令他暈眩。朗特納克的獻身精神、堅忍的忘我精神、高尚的無私精神,即使經過嚴格審視,也是無法否認的。怎麼!他竟能在呲牙裂嘴的內戰中發揮了人性!怎麼!他竟能在低等準則的衝突中宣佈了高級準則!怎麼!他竟能證明在一切君主制、一切革命、世間的一切問題之上,存在着人類無限廣闊的同情心:強者應保護弱者,獲救者應救援遇難者,老人應疼愛兒童!竟能證明有這些美好的東西,而且不惜以頭顱為代價!怎麼!
他身為將軍,竟能放棄戰略、戰鬥與復仇!怎麼!他身為保皇派,竟能取來天平,一端放上法蘭西國王、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有待恢復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會,在另一端放上三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孩子,而且,在掂量以後,認為這三個無辜孩童的重量超過了國王、皇位、權杖與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怎麼!難道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