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西斯誇尼亞莊園,在阿澤教區。」
這回中士吃驚了。他沉思片刻,問道:
「你是說……」
「西斯誇尼亞。」
「那可不是祖國。」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說: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國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樣呢?」
「這不是同一個地方。」
「可這是同一個祖國呀!」中士喊叫了起來。
女人又說:
「我從西斯誇尼亞來。」
「西斯誇尼亞就西斯誇尼亞吧。你家裡人是在那裡嗎?」
“是的。
「他們做什麼?」
「他們全死了。我沒有親人了。」
中士是個愛說話的人,又繼續審問:
「見鬼,你總有親戚吧,至少從前有。你是誰?說話呀。」
女人聽著,目瞪口獃,這句「至少從前有」不像是人的語言,而像是動物的吼叫。
女販感到自己應該介入了。她又撫摸吃奶的孩子的頭,用手拍拍另外兩個孩子的臉頰。
「吃奶的女孩叫什麼名字?」她問道,「這是個女孩吧。」
母親回答說:「若爾熱特。」
「老大呢?這淘氣鬼是男孩吧?」
「勒內-讓。」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臉頰鼓鼓的。」
「胖阿蘭。」母親說。
「這些孩子多好哇,」女販說,「都已經像大人了。」
中士繼續問:
「你說吧,太太,你有家嗎?」
「有過。」
「在哪裡?」
「在阿澤。」
「你為什麼不獃在家裡?」
「家被燒掉了。」
「誰幹的?」
「不知道。是戰爭。」
「你從哪裡來?」
「從那裡。」
「你去哪裡?」
「不知道。」
「說正題吧,你是誰?」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誰?」
「我們是逃難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藍黨還是白黨①?你和誰站在一起?」
「和我的孩子們。」
沉默。女販說:
「我沒有生過孩子,沒有時間生孩子。」
中土又問道:
「那你的父母呢?聽我說,太太,告訴我們你父母是什麼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從謝爾什米迪街來的,我父母原先在那裡,我可以談我的父母。你談談你的父母吧。他們原先是什麼人?」
「他們姓弗萊夏,就這些。」
“是呀,弗萊復是弗萊夏,拉杜是拉杜,可總有個職業吧。你父母的
①藍黨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激進派,白黨是保皇派。職業是什麼?原先是幹什麼的?現在幹什麼?你的這些弗萊夏,他們弗萊夏些什麼呢?”
「他們種地。我父親是殘廢,不能做工。他挨過老爺他的老爺,我們的老爺的棍子,這還算老爺開思,因為父親偷了一隻兔子,這夠死罪,老爺發善心,讓手下人只打了我父親一百根,從那時就落下了殘疾。」
「還有呢?」
「我爺爺是胡格諾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時我很小。」
「還有呢?」
「我公公是私鹽販子,被國王送上了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幹什麼的?」
「那些天裡他打仗。」
「為誰打仗?」
「為國王。」
「還有呢?」
「為領主老爺。」
「還有呢?」
「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媽的該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聲說。
女人一驚,顯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們是巴黎人。」女販和藹地說。
女人雙手合十高聲說:
「呵天主耶穌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說。
女販在那女人身邊坐下,將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兩膝之間,孩子乖乖地聽從了。兒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順從或認生害怕,大概內心裡有一種暗示吧。
“我可憐的好心大嫂老鄉,你有這麼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們的年齡,老大四歲,弟弟三歲吧。你瞧瞧,吃奶的這小傢伙可真貪嘴。呵,小鬼!別這樣啃媽媽,好不好?我說,太太,你別怕,你應該加入我們這個營,和我一樣幹活。我叫烏扎爾德,這是綽號。我喜歡叫
①十六至十八世紀法國天主教徒對新教徒的稱呼。烏扎爾德,不喜歡像我母親一樣叫比科爾諾小姐。我是伙食販。軍隊相互開火,相互殘殺時,給他們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販,幹這行的人可不少。我們兩人的腳差不多大,我把鞋給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給過韋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順利。我看見路易十六上斷頭台,就是人們稱作的路易·卡佩。他不願意。你聽聽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還燒栗子吃,和家裡人笑笑閙閙哩。後來他也不得不在我們稱作的搖板上躺下,沒穿禮服上裝,沒穿鞋,只穿著襯衫、凸紋布外衣、灰呢短褲和灰色絲襪。這些我可是親眼見過。運地來的馬車涂的是綠漆。我看你就來我們這裡吧,這個營裡都是好小伙子。你來當第二號伙食販,我教你怎麼幹,呵,簡單得很。你帶上桶和鈴鐺,走到閙哄哄的、槍彈炮彈飛來飛去的地方,你大聲喊:『孩子們,誰要喝一口?』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我呀,無論是誰,我都給酒喝,給白軍,也給藍軍,我是藍軍,是忠誠的藍軍,但我的酒是給所有人的。傷員們總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觀點的。人們死時應該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來我們這裡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這個脾氣,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第一章 索德雷樹林
第2節
女酒販停住了,那女人哺響說:
「我們原先的鄰居叫瑪麗-讓娜,僕人叫瑪麗-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訓斥那個士兵:
「閉嘴,你嚇壞了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該說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