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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畫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稱的,後來在社交場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歲月不饒人,他的體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飽滿;徒然每天刻苦地騎馬擊劍,卻仍然贏得了像古代的角鬥士的凸肚皮。那個腦袋和往時雖然已有不同,卻依然出眾,卻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髮,使得在濃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濃重的鬍鬚,一叢老兵式的鬍子仍然是褐慄色的,賦予他的面龐以一種罕見的力量和豪氣。
他雙腳並攏,身材挺直,立在鏡子面前,用啞鈴操練各種規定動作,目光愉快地盯着他肌肉豐滿的手臂端部寧靜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間,從反映出整個工作室的鏡子深部,他看見一扇門帘動了,而後探出了一個女人的頭,她僅僅伸出了一個張望的頭。
在他身後那個聲音問道:
「有人嗎?」
他回答道「在」,一邊轉過身來,隨後將啞鈴扔到地板上,帶著多少有點勉強的靈巧,朝門那邊跑過去。
一個素裝的女人進來了。握過了手以後,她說:
「您在鍛鍊。」
「是的,」他說,「我在自我欣賞,卻讓人家撞見了。」
她笑了,接著說:
「您的門房裡沒有人。我知道您這時候總是獨自一個人,因此我沒有通報就進來了。」
他看著她說:
「真帥!您真漂亮,真瀟灑!」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覺得好看嗎?」
「真漂亮,大方諧調。嗨!可以說這衣真叫人感到深淺協調。」
他繞着她轉,撣撣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個和婦女時裝師傅一樣熟悉服飾的男人。本來,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家思維和運動員式的肌肉,都是用來通過畫筆的纖毫來描述變化多端的精緻時式,揭露被禁錮、掩埋在絲毛織物或雪花邊下的女性美的。
他結尾宣佈道:
「這真是十分成功的。對您十分合適。」
她聽憑他讚賞,高興自己的漂亮博得了他的歡心。
她已不再年輕了。但仍然漂亮,不太胖,略略壯些;但仍然光彩照人,使得四十來歲的肌膚顯出成熟的韻味;她帶著那種長期盛開,到時候頃刻凋謝的玫瑰花的氣派。
在她金色頭髮下,她保持着巴黎婦人那種年輕俊俏,從不衰老的風度。她們擁有超越生命的力量,永不衰竭的抗老能力,並且在二十年裡能保持一樣,毫不衰敗,順順噹噹;她們最關心的是軀體和保健。
她揭起了面紗,低聲地說:
「那麼,不打算吻我嗎?」
他說:「我吸了煙。」
她說道:「討厭!」而後伸出了嘴唇說:「算倒了霉。」
於是他們的嘴唇碰上了。
他接過了她的陽傘,動作迅速熟練地幫她脫下春式女上衣,他已經習慣于這種動作了。等到她坐到了長沙發上,他關心地問道:
「您丈夫好嗎?」
「很好,這會兒他該正在國會上發言。」
「啊,談什麼?」
「無非是甜菜或者菜油,老一套。」
她的丈夫是紀葉羅阿伯爵,厄爾省的眾議員,已經養成了過問一切農業問題的專好。
可是看到在一個角落裡有張沒有見過的草圖,她便走過去問道:
「這是什麼?」
「我剛開始的一張粉彩畫,蓬泰夫王妃的畫像。」
她認真地說:「您明白,假使您又開始畫女人的肖像,我就關了您的畫室。我太清楚這類工作的後果是什麼。」
他說道:「我不會找第二個安妮來畫像的。」
「但願如此。」
她以一個能欣賞藝術的女人的身份觀察這幅開始了的粉畫。她走遠一些,又走近一些,用手遮住陽光,研究哪一個位置的光線效果最好,而後發表意見說很滿意。
「這真很好。您這張粉畫很成功。」
受到了恭維,他噥噥地說:
「您認為這樣?」
「是的,這是一張應當受到很高評價的精彩作品,這不是為那些畫匠製作的。」
十二年來,她加強了他的高雅藝術作品傾向,反對他返回單純現實主義,而由於世俗的雅趣,她將他略略推向了稍稍過分渲染和造作的美的概念。
她問道:
「這位王妃怎樣?」
他得從各方面向她詳細說明星星點點細節,這些詳盡的細節滿足女人妒忌敏鋭的好奇心,通過她穿著打扮的要點表達出對精神領域的看法。
她猝然問道:
「她對您賣弄風騷嗎?」
他笑笑並發誓沒有。
於是她將兩手擱在畫家的兩肩上,定睛地看著他。在想追問的激情下,使得嵌在藍色虹彩中深不可測的黑色瞳孔閃爍不定,像濺在上面的兩滴墨水。
她重又曼聲問道: